正文 第一輯 雨窗暇想(2)(1 / 3)

在玄武湖大門口等人,時間還早,我便沿著城牆根走走。眼睛無目的地望著,一塊塊牆磚斑斑駁駁地向我迎來。走著走著,童年的一瞬映在眼前:每當放學回家都要經過一個軍區的圍牆,牆很長,我便撿一塊石子,沿牆根邊走邊劃,發出沙沙的聲音,我在尋找什麼呢?反正有一種快感。後來我知道,靠牆根走路是沒出息的,是一種膽小的表現,我大概是天生屬於不能做大事的。至今,我在人多的地方還是不自覺地靠著牆根走,生怕被如狼似虎的車子撞了。此時此刻,倒是很安靜,幾乎沒有什麼人,這是明代的城牆,六百多年了,也不知修過了多少次,磚縫中長出了草,又長出了雜樹,樹幹頑固地向天空伸去,盛衰榮枯,給城牆增添了生命的活力。這城牆遠看並沒有多高,現走在城牆根下仰視它,卻顯得那麼的高大、莊嚴。陽光從樹葉疏空處撒下,將城牆弄得陽一塊陰一塊的,年複一年,牆上的樹蒼老了,陽光還是那樣的年輕。偶然一隻蝴蝶飛來,在我眼前晃動,又飛走了,歇在一塊城磚上,等我走近,它又飛走了,我卻發現這塊城磚上有幾個凹下去的手指印,定是哪個燒窯的工人留下的,誰知道呢。這麼大的工程,不知要燒多少塊磚頭,這一塊磚頭便顯得稀奇。砌城牆是為了城防用的,六朝古都南京,這城牆已經曆過無數的戰爭硝煙。我想到了劉禹錫的詩:“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牆來。”這詩說的是三國時南京的石頭城,而韋莊的《金陵圖》“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裏堤”中的“台城”說的就是玄武湖的城了,比現在的明城牆還早上千年,文人都好懷古,情感纏綿,浮想翩翩,常會發出物是人非的慨歎。慨歎什麼呢?

現在江山是人民的了,可這人民的主意太多,“大躍進”年代,覺得這城牆已沒什麼大用,便東一塊西一塊忙著拆,好些大城磚都用到了違章建築。近些年,要開發旅遊,又忙著建,誰破壞城牆誰就是不愛中華。我默默地觀看今昔細微的變化:今天在城牆下挖湖底隧道我高興,明天在城牆上插些紅紅綠綠的旗幟,站些假古人兒我也高興,聽說城門樓上的油漆馬上要重漆了,我也高興。這城牆,好像也標誌著國家的興衰和人民的文化素質。

沿著牆根已走了好遠,該返回了,我當然不會像小時候那樣再用石子沿牆邊走邊劃了。當我想再看看那塊帶手指印的城磚時,已不知到哪裏去了。

掃興十二則

夜闌,一篇書稿完成,鬆了口氣,掏出一支煙,打火機卻沒有氣了,怎麼打也打不著,又找不到火柴。掃興。

早餐,稀飯饅頭搭花生米,吃到最後一顆,壞的。掃興。

街頭騎自行車,見前麵一女的,身姿極動人,穿著亦瀟灑,腳下便急蹬幾步,上前想看一下臉模。哎!不看還好,一看,掃興。

逛商店,看上一件衣服,問了價格,又問廠家,很滿意,但尺碼不對,想換,獨剩一件。掃興。

去書店,發現某公又出版了一本新書,急掏錢購買。回家細看,原來是重複的,書名不同而已。掃興。

參加宴會,好菜上來,看中一塊鴨子,筷子正要去夾,一人說:敬你一杯。隻好把筷子放下,碰過杯,那塊鴨子沒了。掃興。

電視台派人來采訪,燈光、話筒、板凳、角度、距離,一切就緒,才講了兩句,燈泡爆了。掃興。

第一次上黃山寫生,遇雨。登上始信峰,一片白霧茫茫,什麼也看不清。掃興。

偶過地攤,看好一件青銅器,討價還價,以為賺了,拿到家,洗了一下,掉色,再看,假的。掃興。

畫畫正來勁兒,電話鈴響了,一個不速之客要來拜訪,掛了電話,再畫,水墨接不上了。掃興。

十一

冬日買水仙花一盆,盼到春節,仍不開花,因事出差。回來後,花卻開過了。掃興。

十二

坐火車,靠窗口看風景。三人說要打牌,缺一。喊我,不會,便要我換個位置,我不肯。我也讓人掃興一回。

作揖?握手?接吻

我一直以為,“握手”要比“接吻”文明得多。

每當在電視上看到西方式的接吻時就有點想笑,有時還要替人家提心吊膽,如一個個子高的與一個個子矮的接吻,就要把背駝下來,而另一個則要把腳尖踮起,若遇到的是個滿臉大胡子的人,是不是會嫌胡子戳皮肉,癢不癢?那些一嘴煙味的男士與塗脂抹粉,一身異香的女士觸之,感覺如何?我雖也出過國,還好,交往的多是華人,沒有碰到過這種尷尬的事。據說,老外都是特別講衛生的,如絕不隨地吐痰,絕不當眾打噴嚏,吃飯都要分而食之,主要是怕呼吸道感染。難道相互接吻就不怕嗎?最是那種惡心的接吻比賽,大庭廣眾之下幾十幾百的男女抱在一起,嘴上就好似沾了膠似的,還呼吸嗎?好一個講衛生。隻是那時還沒聽說“非典”。

“非典”來得這麼突然,這麼可怕,我原以為很文明的“握手”也都人人自危了,相互間講話都要隔一公尺,戴口罩,戴手套,人與人的禮節都敬而遠之了,那些趕時髦學西方式接吻的青年男女隻好幹著急。這時,我想到了我們的古人。所謂古人,也就是一百年前吧,人之相遇,都是拱手作揖,雙手放在胸前,那樣子好像有點夫子氣。現在想想,有什麼不好呢?腰不要弓就是了。距離老遠就可表示打招呼,它的缺點大概是不夠親密,但親密不親密也並不在乎“握手”、“接吻”呀,人不同於動物,你看武林高手打架前都還作個揖呢,把這文明的傳統丟失了真是可惜。

由“非典”的禍想到了人與人接觸的禮節,“非典”終將消除,“作揖”可不可以重來呢?希望老外也能考慮。

盆景

我窗前有一盆不知名的綠葉盆景,是在擴馬路拆遷時從路邊撿到的。

那天從單位開會回來,騎車經過一個拆遷工地,在廢墟瓦礫邊見到一株拋根露宿的小樹,枝葉已殘,點點綠色顯然還活著。當我走過的刹那間,一種美感促使我又回頭將它救起,是誰家搬家時把它遺棄的呢,你嫌我不嫌,我請它小心地坐在自行車後到了我家。我找了一個盆,填上泥土,澆上水,放在窗前,它有點像我的畫,不修邊幅,怪怪的,頗有個性。它從不叫我煩神,每當我工作累了,就去看看它,給它澆些我喝剩的茶。一年多來,或晴或雨,長得不錯,有時還會引來麻雀和蝴蝶與我開心,大概是回報我的善良吧。

沒想到去年初冬我出差辦事,天是那麼冷,等我回來,它的綠葉都變黃了,稍微一碰,黃葉盡落,任我怎麼澆水,它也不理我。我折斷它的小枝想看看它是不是還有生命,折了好幾枝,發出崩脆的聲音,知道是沒希望了,但它的形還在,我不忍把它拋棄,我每天依舊走到窗前給它澆上一點茶水。

冬去春來,今天晴朗的天空一派春意,當我拉開窗簾,奇跡令我意外,我發現枯枝根部冒出了很小很小的紅芽,又過了幾天紅芽變綠了。呀!它沒有死。它是在考驗我們之間的友誼呢,還是它不負我的一片心意?

一隻貓

下半夜,在我樓下的一個死角裏傳來一聲聲的貓咪聲,聲音很淒厲,擾得我再也睡不著了。妻和我說:我們下樓去看看吧。

原來是一隻很小的白貓,在雜草叢中身上已弄得很髒,它不停地用前爪向一塊大石頭上攀,才舉上一點點,又摔了下來,咪咪地叫著。見我們來,它並不跑,我們很容易地把它捉住了。

它的臉模長得不錯,眼睛尤其好看,隻是有一條後腿瘸了,難怪它不跑呢。我們用籃子把它裝了,給它一點水喝。是誰家把這隻殘疾的小貓拋棄了呢?妻說:送給婆婆家養吧,她家有老鼠,她很喜歡貓的。

婆婆用布把小貓的瘸腿包紮好,天天為它洗澡,取名“妙妙”。過了幾個月,我們又去婆婆家,這“妙妙”已是神氣活現地在我們眼前了。聽說它還沒有捉過老鼠,但它進了門後,老鼠都安分了許多。

“妙妙”已像一個“大姑娘”了,在門前門後玩,很討人喜愛。晚上人不回來它就坐在門口等,人回來遲了,它還會生氣。這時婆婆把它抱起,叫聲“小乖乖”。一天,它對著窗外排氣筒咪咪地叫,然後回頭看看主人,又叫。叫什麼呢?哦!窗外有隻小鳥。每天晚上它會發人來瘋,來回地跑,大概是和人捉迷藏。它很愛幹淨,小便時會對著下水道,每次洗澡後,要人用電吹風對它吹,這時是它最享受的時候。

一天晚上,它卻沒有回來,到哪去了呢?婆婆到處去找,始終沒有找到。

“它是有對象了吧,私奔了?”

“它嫌窮愛富了,跑到更好的人家去了?”

“它被拐走了?”

籠鳥

隔壁四樓人家養了一隻鳥,好像是為我養的。每天早晨,我一開窗,他家便將鳥籠掛了出來。晚上或刮風下雨,我關了窗,拉上窗簾,他家也將鳥籠收了回去。

這隻鳥全身烏黑的,不知叫什麼名字,紅眼睛,紅喙,頭頂還有一撮毛,叫的聲音很好聽,好像喉嚨裏灌了水似的。它一叫,便會引來周圍樹上的一些麻雀,麻雀在籠子外麵跳來跳去,嘰嘰喳喳,是在逗它玩呢還是說什麼鳥語?黑鳥一見麻雀飛來,也在籠子裏上下地蹦,是想出來還是要麻雀進來?到底是同類吧,黑鳥很有心機地將主人小食罐裏的小米一啄一抖,撒落出來,分與麻雀吃,麻雀來來去去,很是高興。我想也許黑鳥是用這方法將麻雀引來陪伴它,聽它說說主人的壞話,也聽聽籠子外麵的訊息,商量個辦法救它出來,回到綠色的家園。也可能不是,你看,它很得意的樣子,大概是說:你們這些小麻雀多可憐,風吹日曬四處找食吃,到我這裏,就施舍一點剩的給你們吧。施舍也不好好的,將食亂撒,來顯示自己養尊處優的高貴。這樣猜測或許又冤屈了它,它本是一隻膽小的鳥呢,在野外時,因沒有經驗,上當受騙被人捉住了,在市場上幾經周轉,現在被關在這裏,究竟犯的是什麼罪?跟人講也講不通,隻有苟活了。它的鳴叫,說不定是對光陰的嗟歎,在這裏一天天發胖,也一天天老了。它不喜歡主人天天喂它小米,它想要活食,可它的抗議主人一點不懂,還以為它在唱歌呢。它怕麻雀也被人捉住,因此叫它們趕快離開吧。

我的猜測隻是猜測而已,鳥的想法怎麼會跟人一樣複雜呢,但它既是一個生命,而且是長了翅膀的生命就會令人有惻隱之心。

樓上的鄰居現在多不溝通,我有時想:如果夠得著,悄悄地把他籠子打開,把黑鳥放了,他家未必知道。我曾畫過曹植的詩意圖:“羅家得雀喜,少年見雀悲。拔劍捎羅網,黃雀得飛飛。飛飛摩蒼天,來下謝少年。”我就學一次那個少年罷。但又想,就算把它放了,它飛到哪去呢?它的翅膀還能飛嗎?讓我天天看看也好,因為我是畫畫的。

最近幾天卻不見四樓將鳥籠掛出來了。出什麼事了,很是讓人想的。

石頭人

在我的畫室裏有一個石頭人,是我用一張畫換來的。

這石人大約一尺半高,但體積很重,是白色的石頭鑿成的。是誰雕鑿的呢?無從去考,懂行的說,這石頭是漢白玉呢。

這石人袖手端坐,長胡須,頭戴一巾,棱角都是渾渾的,看來是經過了好些年代。有人說是土地爺,有人說是關公,也有人說是洪秀全。如果把頭巾拿了,定也有人說似太上老君。

我把它供在我的電話機旁。它倒好像是在天天幫我守電話的,沒有事,它瞧瞧我,我瞧瞧它,也為它撣撣身上的灰塵。

昨天符先生來,見到這石人,也說不出是誰。他建議我把它送到博物院去請專家鑒定鑒定,說不定是個很有價值的文物呢。我不管價值不價值,不就是個石頭人麼。

它不說話,尤為可人。我想,起初它未成人時,淪在荒山,如果發現者把它鑿成個石臼,它也就隻好天天去舂米了;如果把它鑿成個石鼓,它也就天天被壓在沉重的柱子下了;如果把它鑿成塊石碑,再在上麵刻些死人的名字,它也就隻好天天守在墳頭了;如果把它空閑著,它恐怕也要被人運到采石廠下大爐了……成了石頭人,應是幸運的。但也有不少石頭人不是在“文革”時期被砍了頭嗎。今天它既到了我家,就是和我有緣份。

石頭人,我不把你送給別人去鑒定,是怕人給你亂定性,然後插上塊牌子,在拍賣會上讓人搶來搶去,你還有得安嗎?

它並不怨我的自私,每天依舊一本正經地在我的電話機旁坐著。燈下,它看到了我黑發中夾雜了的白發,它擔心我哪一天會離它而去,它督促我抓緊時間多寫一些好的作品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