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日記
一夢醒來,所遇皆忘,即下床小便,複睡不成,聞遠處菜場雞鳴,是知已晨。對壁上“睡醒即起”四字,一骨碌起身,伏地板作俯臥撐十餘下。開窗見宿雨放晴,盆枝已抽新綠,澆水訖,撿廢紙臨《麻姑仙壇記》三頁,妻喊吃早飯。撕日曆一張,紅的,又到了星期天。妻問:今天出去不?我說:你們玩你們的。她約女兒和小凹凸去了。
室唯一人,泡新茶一杯,看忙了多時的書稿已完成,便覺今日輕鬆,踱書櫥前,隨手抽出《曆代文選》,重溫舊讀,書中杠杠不少,便又加新杠杠。及讀《阿房宮賦》“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函穀舉,楚人一炬,可憐焦土”,不禁杠而又歎。我抽支煙,想到此說近有李毓芳考察認為,項羽燒的並不是阿房宮,而是鹹陽秦宮,阿房宮隻有圖紙和計劃,根本未建成。不管是什麼宮吧,興衰之事於平民百姓已成閑話。又聯想到美國“九一一”,世界第一的大樓倒塌,事發前十天,我們還在上麵拍照片的呢。忽聽有人敲門,是老張送郵件來,打開是一本《邊緣藝術》,新書到手,先睹為快,裏麵有一篇任我行先生寫的《劉二剛和他的老頭們》。文中引用了我的《高山獨坐圖》,原題:“高嶺無人到,我自坐當中,浮雲驅俗慮,逍遙四麵風,莫道此寂寞,愛我二三鬆。”並注,“畫作完了,意猶未盡,想題,又怕破壞畫麵空境,留個餘地讓讀者補充吧。”你道任先生是怎麼補充的?他說:“這呆坐在山頂上的家夥,可能老婆要鬧離婚,小妾與人私通,想不開,猶豫著是否跳崖呢,崖下肯定已圍了一大幫警察喊話……”唉,今天的評論家啊!一本書前後翻翻,不覺肚子餓了,進廚房,見有花生米,自酌一杯,又將妻備好的菜下麵條一碗。飯罷,執一報紙臥陽台躺椅,剛欲閉目,電話鈴響,一聽是安徽人想用宣紙換畫,忙說:“不要不要。”電話才掛,又換了一人口音,說:“你要的樟木箱我給你帶來了。”真有意思,我什麼時候請他帶過樟木箱的,那人連忙改口:“就換你一張小畫。”我說:“我已改行,不畫畫了,對不起。”掛了電話,覺是睡不成了,喝杯茶,準備作畫,紙才鋪好,電話又響,煩不煩!我關了門,出去逛書店了。附近有兩家新開的書店,在那轉了一下午,臨走,買了《重讀王陽明》、《禪宗燈錄》等一摞子,都是五塊錢一本的特價書,還有精裝的,想想真上算。歸來,妻已在家,說:你媽來過電話。我問有什麼事?她說:沒事,問你星期天到哪去了。我們有什麼星期天呢?休息也是工作,工作也是休息。
晚上,一切都靜下來了,畫了幅畫,並題道:
不打麻將不迎官,不炒股票不耕田。
閑來寫幅人間態,混飽肚皮佯坐禪。
是篡改的唐寅的詩句。妻在隔壁房間喊我看電視,等我來時,她卻睡著了。我便換了台,按到《美術星空》,看著看著,我也睡著了。
偷著樂
信手翻書:一個皇帝整天無事,悶悶不樂,有人就給他出主意,說到民間去找一個最快樂的人,把他的衣服拿來披在身上,便會快樂了。於是皇帝派大臣到處去找,最後找到一個農夫,正赤膊在大樹下唱歌,大臣問:你快樂嗎?農夫說:我快樂極了。大臣便向他要衣服,他說,我沒有衣服呀。這故事聽了真叫人樂。這世界越來越精彩,隻要你想開了,日日都有快樂。
且看夢先生,人家少年花錢上學,夢先生少年學徒賺錢;人家上了高等院校為文憑苦苦背書,夢先生在院外無拘無束,高興看什麼書就看什麼書;人家常在酒宴上為成功頻頻舉杯,夢先生在家裏自斟自酌,有阿Q精神,能不樂乎。
一不留神,電視上又冒出了幾個歌星,今天要到南京演出,門票幾百元一張一搶而空,許多追星族著迷似的爭著一睹為快,夢先生在家看實況轉播,整個體育館燈光四射,天旋地轉,跳啊,喊啊,有個膽大的女人竟衝上台抱著個“星”就是一吻;夢先生拿遙控器隨手一按,又看球賽,正是甲A隊踢進了一球,球員像疊羅漢把這個“星”壓在底下,看的人更是發瘋似的助威呐喊,神態百出。夢先生靠在沙發上,翹著二郎腿,能不樂乎。
午飯過後,夢先生將躺椅陳於陽台,暖日曬膝,手展一張報紙,不看股市,不看廣告,單看國內外新聞,這邊克林頓緋聞沸沸揚揚,那邊瘋牛病傳染,歐洲各國談牛色變,轉頁國內,某市某長,夢斷情人,玩忽職守,判刑十年,又某省某長,貪汙受賄,法庭上威風掃地,一槍嗚乎。又某動物園,喂大熊貓奶粉,隻喂了兩口,可愛的熊貓就不吃了,它也知這奶粉是假貨,能不樂乎。
暮色降臨,夢先生出門散步,老城新貌,一片繁華,看小橋流水,卻又汙又臭,其聲卻淙淙涓涓,去年就說明年治汙,今年又說明年治汙,總之有望。抬頭大廈,傳來歌聲舞聲,門口停了一排排轎車,有寶馬,有奔馳。拐彎處,下崗工人擺起一長龍夜市,小吃熱氣騰騰,香味撲鼻,小商品應有盡有。忽然吵鬧起來,有一喝醉酒的從中搗亂,一會兒,110車子閃著燈嗚嗚趕來。夢先生有感,回家伏案寫些花絮,能不樂乎。
炎炎夏夜,家家開起空調,樓對樓,熱浪互吹,夢先生閉戶讀書,卻聽空調水滴滴答答打於窗篷,一時心煩意亂,憑窗而望,轉而想到這窗外層樓何似群山,這滴水何似夜雨,即有詩打油:“高樓參差入夜山,雨點次第打窗簷,小鼓聲聲有節奏,有忘便是小神仙。”又作畫,畫一老頭兒赤膊仰臥月下,傍一執扇美女,題:機息時便無車塵馬足,心遠處自有月到風來,能不樂乎。
夢先生題畫:“畫美人不美,畫老頭最來神。”消息傳出,於是買畫的都要他畫老頭,有造假畫的,見他的畫來得容易,一支筆拓拓,成本又低,便模仿經營,可惜胡子一看就是假的,更不要說題字,夢先生也不打假,任它隨它。奇怪!這麼一來,夢先生的畫反倒更值錢了,能不樂乎。
大熱天,某展覽館門口鼓樂齊鳴,台階上穿西裝領帶的一字排開,紅日高照,一頭頭正對著話筒發言,發言時間太長,一個個頭上已冒汗,他們看觀眾,觀眾看他們。等到奏樂時,後麵一排穿紅旗袍的美人捧著托盤上來等他們剪彩,不知是剪刀不快還是一領導舍不得剪那紅綢子,別人都剪好了,電視鏡頭就對著他一個人,遲遲剪不斷,能不樂乎。
“三年自然災害”時,為吃二兩豬肉,家家派人半夜三更在肉店門口排隊,為了搶個先,都用磚頭、報紙、籃子等先排,一長串好像都認識人似的。而今卻聽說一個個營養過剩,忙著減肥了,豬肉比蔬菜便宜,看著那作廢的肉票、糖票、糧票、布票、油票、棉花票、香煙票,能不樂乎。
幾個畫家應邀出門遊山玩水,有小轎車包接包送,下榻五星級賓館,住總統豪華套間,吃喝請上坐,臨別揮毫,兩筆三筆,忙得美人兒紙墨筆硯伺候,老總小總又是倒茶又是點煙,最後還有大禮包相送。後來聽說這幾個畫家的畫並不值錢,能不樂乎。
夢先生最樂是一人深入野山,帶上幹糧,關卻手機,獨來獨往。山氣浸衣,邊走邊望,空穀足音,一吼眾山響回聲。尋一怪石,臥於飛瀑之下,激流蕩胸,清風拂麵,渾然忘歸,時而視己非凡,時而視己如糞土,仰望浮雲來去,什麼名利啊,住房啊,畫債啊,一時全忘,能不樂乎。
偷著狂
夢先生讀二〇〇〇年《中國畫研究》中的《自信和悟性》,文中引用了幾段範公講的話:“把我的畫和張大師、李大師的畫掛在一起(估計是張大千、李可染)比比看,到底誰強誰弱?到底深淺如何?”又說:“不信試試看,把我的提(題)款抽掉,放在《藝苑掇英》裏,恐怕又有人說,畫史上怎麼漏掉了一位大家呢?”使人乍一聽,真有點狂,再一想,狂者,進取也,不媚也,亦是人格的表現。畫畫的人哪個不狂?不狂就不自信,不自信還畫什麼畫。不過夢先生隻敢偷著狂,既不招來麻煩,亦可養精蓄銳,還能增加飯量。
你看,夢先生桌上請柬一堆,有過期的,有不過期的,他多看不上。人家宣傳忙了一大陣子,花了不少錢,好不容易辦個展覽,領導、記者、電視台都去了,他卻說泄氣的話:“又是一個不安分的,勞命傷財,勞命傷財。”人家說他拿架子,他敢借石濤的話說:有此時轟雷震耳而後世無人聞問者。豈不狂乎。
夢先生不會開車子,揩油坐人家的車子,還說這車子馬上要淘汰了,買車不如打的,開車不如坐車。開車的人連酒都不敢喝(喝酒開車要罰款)。朋友請他去看精心珍藏的古玩,大家互相鬥富,夢先生拿不出家當,心裏卻傲:胸有詩書吾不貧,這點舊貨算什麼,明日我一張稿紙就把這堆東西蓋了。豈不狂乎。
一日,夢先生閑著亂翻書,一下指點夷齊無能,不食周粟,餓死活該;一下指點狂徒禰衡自不量力,死而不知誰害;又說隆中諸葛先生也不聰明,何苦出山,累死累活,保什麼庸帝劉禪;一下又翻出了孟浩然,說他是一付窮乞相,“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後世居然把他和王維、陶潛並論?既不愛他,便把他的詩反過來當蓋印的橡皮墊子;一下又笑石濤和尚,心頭好熱,“欲向皇家向賞心,好從寶繪通知遇”怎麼會是他的詩?還有弘一和尚,把人間葷的都吃了,卻拋棄家眷,太無人情,還不如在家出家的。豈不狂乎。
新年裏頭,大家都上領導門上拜年,送禮的送禮,請客的請客,正是拉關係的好機會。夢先生卻閉門高臥,電話響了,有客要來看他,他卻畫一張“鸚鵡學話圖”掛在牆上,題道:“有人來就說我不在家。”客來看著畫兒尷尬,坐一下就走了。他又作打油詩一首:不打麻將不迎官,不炒股票不耕田,閑來漫寫百千態,混飽肚皮佯坐禪。豈不狂乎。
某機關要送禮品,請諸名人合作大畫,按頭銜大小依次動筆,有人畫牡丹,有人畫水仙,有人畫鬆柏,有人畫紫藤,又有畫綬帶鳥、白頭翁,紅紅綠綠,喜氣洋洋,輪到夢先生動筆,他卻在牡丹旁用枯筆畫上幾根硬硬的荊刺,怎麼看怎麼不協調,無端掃大家畫興。豈不狂乎。
各種名目的名人辭典邀請函夢先生看得頭疼,看罷即丟。人家怕他誤會,特來函注明,不要一分錢,也不過就是要你寄個照片、簡曆什麼的。還說不少人想借此露露臉還沒機會呢。夢先生知道是釣魚,又向壁而笑,什麼名人、專家、大師的,哪有這麼多人物?還要做什麼金牌、銅牌,把材料都糟蹋了。人家是伯樂相馬,他是馬相伯樂,有來無往。豈不狂乎。
先生狂態,暗讓人知,因此鬼不上門,他便心甘情願在家吃粗茶淡飯,聽聽音樂,看看白雲,午夢醒來,橫塗豎抹,也學海粟先生一邊畫一邊說:“筆筆好!筆筆是墨寶。”牆上地上鋪的全是。過了幾天,又覺不好,大都又全撕了,妻子為他可惜,說他撕的是錢,他說:時候未到,時候一到,“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豈不狂乎。
巧事真多
南南一進門,笑著對我說:“今天真巧了,放學時我急急下樓梯,老師急急上樓梯,我靠這邊走,她也靠這邊走,我靠那邊走,她也靠那邊走,我又靠這邊,她也又靠這邊,讓來讓去,都不得法了。”我聽了直覺好笑。我們在馬路上也常會碰到這種情況,你讓車子,車子讓你,左右不是,最後一起停下,眼望眼。
巧事有時讓人尷尬,有時讓人發笑,有時又讓人忌妒。比如星期一中午,下班時太陽還是好好的,車子騎到半路上,忽然下起雨來,等吧,又怕雨越下越大,於是鼓足勇氣冒雨前進,到了家門口,衣服全濕了,再看天,雨偏偏又不下了。心裏好忌妒那些躲雨的人,早知我也躲一下多好。再說元旦那天晚上,朋友請吃喜酒,大家正興致勃勃,忽然停電,勉強秉燭而飲,興猶未盡,草草散去,剛出門,電又來了,大家總不能回頭再吃啊。有一回也是,難得到多時未見的一個朋友家去看看,走了好遠的路,居然吃了閉門羹,返回家時,門上多了一張條子,一看,原來是這位老兄來訪未遇的留條,隻恨那時還沒裝上電話。最尷尬的是那年我去日本訪問,賓主箕踞相對而坐,忽聽“嗤”的一聲,褲子拉鏈炸了,於是我隻好跪著,使那條縫不至難看,主人還以為我客氣,說:“不要大禮!不要大禮!”
昨天在報紙上看到某某從三層樓上摔下來,居然一點沒有傷著;某小汽車停在路邊,一根鐵杠從天而降,穿過車頂,駕駛員一命嗚呼;某某與某某結婚,兩人是同年同月同日生;某男做人家女婿,姓名與丈人老頭兒一模一樣;某時鍾剛好停在主人死亡的那一刻……
要是沒有這些大大小小的巧事,我們的生活便少了一份話題,那些做文章的筆下不也就枯燥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