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鑼記
在我的客廳裏,有一個大銅鑼,還有一個用紅布紮著的鑼錘。到我家來玩的人都會注意到它。有人興起,便要拎起來,咣!咣……敲兩下,渾厚宏亮的聲音滿屋回響,餘音嗡嗡的。
銅鑼得自於西北甘南行。那日,我和一夥兒朋友從拉卜楞寺出來,一條大街上全是賣古玩兒和紀念品的,最多的是藏刀、首飾、佛頭和壁毯等等,滿目琳琅,店鋪互喧。朋友們都一夥兒攏到遠處去了,我和西野二人掉了隊,便在近處的幾個攤子上轉。在一個不起眼兒的角落裏,我一眼看中了一個銅鑼,西野也一眼看中了這個銅鑼,我們拿起來揩去上麵的灰塵,一看是舊貨,問:“多少錢?”老人打量著我們說:“六百。”“能不能少?”“你們真心想買,五百。”“還是貴了。”“你們說多少錢?”“三百。”“好,今天遇上你們識貨的,賣了,僅這黃銅就值二百元呢!”話說到這份上不能再還價了,其實我們都不知該值多少錢。我見西野喜歡,便不好意思先拿,西野付了錢,將銅鑼拿到手,我們嘻嘻哈哈地走了。才走幾步,那個攤主又叫住我們:“還有一個鑼錘呢!”我們像撿到一個外快似的,我拿起錘,竟在大街上咣、咣地敲了起來,人們不知出了什麼事,都把目光轉向我們。西野說:“不能亂敲。”遂接過銅鑼,繼續逛街,等到該上車集中時,西野手也癢了,咣的一聲,朋友們都圍攏過來,問:“在哪裏買的?”“我們怎麼沒有看到?”物以稀為貴,怎能讓你們都看到呢。
回到賓館,西野將這銅鑼拎到我的房間,說:“送給你了,西北行做個紀念。”我心裏高興,但嘴上還是謙讓了一陣,我要給錢,西野自然是不肯收了。
回到南京,我將這銅鑼仔細把玩,見其圓周直徑為四十四公分,厚度三毫米。據說這厚度與鑼的大小是很有講究的,厚了聲音便不對,薄了一敲就要裂;鑼的圓心塗成了黑色,外圍又塗了一道黑圈,邊上有兩孔,穿了三根繩子作為拎的把手,一道是紅繩,一道是牛皮繩,一道是纖維繩,估計已用了好些時間,繩子曾經斷過,還紮了幾個結;鑼錘是一根四十五公分長的木棍,棍頭用紅布紅繩裹著,木棍已被磨得很光滑。我心裏想,這銅鑼原來是什麼人用的呢?我在電影上曾看到抗戰時,村民集會便敲著這種銅鑼;解放初期,城市夜間也有人敲過這種銅鑼,一邊喊著“防火防特,人人有責”;又在“文革”時期見“走資派”、“黑五類”在街上遊街,也敲過這種銅鑼;現時,偶在街上人群圍攏處,有耍猴的,也敲著這種銅鑼。噫!銅鑼使我思緒遠去,使我在安定的居室裏仿佛感到一種滄桑的回聲,它能給我的創作激勵一些什麼嗎?
我在銅鑼後麵寫了四個大字“陣勢頓開”,這四字是我在廟裏抽簽時得到的。
時下太平,人多好收藏,我僅一銅鑼足矣。
半個家
樓下有人送米來,觸景生情,便憶起三十年前的一段往事。
那年頭,買糧食要憑戶口,計劃供應。不要說沒有錢,有錢也買不到糧食,妻下放農村,隻有靠年終分的稻子,好在我的戶口在城裏,每個月有二十八斤糧票,工資有三十四元,日子便湊合著過。
一天,得到了她搬遷戶口的遷移證,我們高興得什麼似的,天還未亮就起來了,將昨晚就準備好的小板車打足了氣,又帶了幾根繩子和一些送給隊長的禮物,就早早出門了。到上會公社約有六七十裏路,須經過幾個山崗,兩個人憑著年輕,準備一天打個來回,把農村的“半個家”搬回城來。十二月,寒風颼颼,也不覺得冷,出了城,天還是黑乎乎的,走到五峰口,昏暗中,她忽驚道:“地上有蛇。”隻見蛇橫在路中,長長的,一動不動,我壯著膽,走在前麵,凝神一看,原來是根稻草繩,虛驚一場。路上,我便給她講劉邦未出頭時曾於道中拔劍斬蛇,自負赤帝子的故事。不覺天已大亮,空車子走得快,二人輪流坐,輪流拉,上坡下坡,快到中午時,翻過一道坎兒,便到了上會公社第二生產隊。
這“半個家”原是一間富農的房子,土改時就歸了公,共三間房,多年失修,已破敗不堪,房前麵堆著稻草和農具,後麵養著兩隻羊。記得剛下放這裏時,天下著雨,生產隊長讓好幾個農民幫著挑土,砌了半截子牆,與羊隔開,又砌了一個土灶,晚上,我們點一盞煤油燈,坐在床邊喝粥,燈光將我們身影放大到土牆上,風從窗縫進來,這影子就晃動著,好恐怖!一下將我理想中的陶潛歸田詩意掃得一幹二淨。後來聽說,這屋子裏吊死過人,嚇得她不敢再住,就與農民合住了。今天打開房門,一股黴味撲麵而來,其實也沒有什麼可搬的。我想喝口水,水缸是空的,要到河裏去挑,想了想,算了,一會兒到狗子家喝吧。兩人呆坐一會兒,盤算著要帶走的東西:竹床、蚊帳、水缸、兩隻水桶、紅箱子、小桌子、馬桶、油燈……我說:“兩隻水桶不要了吧,車上還要放二百多斤稻呢。”她說,拿回去是個紀念。“這雙鞋和花瓶送給秋香家吧,還有牆上的畫。”我在整理中偶見一張紙條,上麵有詩《代妻作》:
夢中初識愁滋味,驚覺異鄉坐無眠。
差強分離已幾載,凝咽度日如度年。
朝起對鏡無顏色,暮攜女兒望天邊。
身窮哪裏去“燒香”,命由戶口背朝天。
初嫁猶有抱負人,昨日夙誌今無言。
是競光陰春去快,一彎殘月何時圓?
“快整理搬呀!”她不知我在看什麼,七捆八摞的,已將小板車裝滿了,然後,我們一起到大隊長、小隊長家裏送禮告別,又到倉庫去領一年的糧食。隊裏人知道我們要回城了,都想拉個關係,左右都來喊去他們家吃中飯,還是隊長老婆手快,抓起一塊肉就在粗糙的長板凳上切起來,米也下鍋了,一會兒,便將一大盆蔬菜和半生不熟的肉端了上來:“吃,吃!”我們想到下午還要趕路,睜隻眼閉隻眼,便把肚子填飽了。小隊會計說:“我幫你們一起去公社機稻子去。”於是和鄉鄰告別。
米機出來後,打下的稻殼子便歸了會計,會計高興地推著獨輪車走了。我們又到公社辦了手續,把剩下的幾包煙給了老魏,老魏是這裏的“地頭蛇”。好了,以後不必再求他了。“你們怎麼也不叫一輛汽車下來搬啊?”他以為城裏人都是有錢的。
回去的板車重多了,她在後麵推,我在前麵拉,可心裏特別輕鬆,好像是被鬆了綁,車漸漸地上坡了,上不去,真想扔掉兩樣東西,又舍不得。好不容易上了坡,下坡又控製不住,一人就在後麵拉著繩子,車輪飛快推著我走。鄉間公路空蕩蕩的,那時,偶而才有一輛汽車過來,我仰天大嘯一聲,聲音在曠野裏回響,幹裂的北風迎麵吹著,我們卻渾身冒汗,於是脫了棉襖。又過了兩個坡,看到一個水坑,二人實在渴了,便趴到塘邊,一邊洗臉,一邊喝了個痛快,那一刻,她通紅的臉上是那麼的開心。我們重新上路,精神又來了。她說:“真想不到平時拿筆杆子的,也有這麼大的勁兒。”我得意道:“你現在才知道我能上能下啊?”幹脆赤了膊,也顧不得什麼文明不文明了。還有三十幾裏路,看看太陽,已到了遠處的樹梢上,老鴉開始歸巢,在天黑之前能趕到城裏嗎?於是二人又加快了速度,路旁的枯樹一株一株向身後退去。過了一個村,又過了一個村,就像一場夢,當初敲鑼打鼓,轟轟烈烈的下放車隊在這條路上的情景猶在眼前,此時這條路上就我們兩個人,我唱起了不成調的歌——山上一棵大樹,山下一棵大樹,哪個更高,哪個更遠……
天終於黑了,黑地裏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燈光,又回到了五峰口,“稻草蛇”沒有了,這時我們的肚子都餓得咕咕叫,叫就叫吧,繼續輪流著推,輪流著拉,我們在無言中對生活充滿了希望。終於看到了鎮江城的燈火,過了鐵道,又過了南門橋,板車便拉到了市中心的大市口,這時已是晚上九點鍾了,再有幾分鍾也就到家了。就在這時,兩人的腿卻怎麼也走不動了,在店裏買了兩個梨,一人一個,對坐在小板車的把手上,大口大口地嚼著,我們笑著,流下了眼淚,全不顧馬路上的行人。
現在,那一板車的東西早不知到哪裏去了,唯有一盞煤油燈還放在我的書架上。
葫蘆
背著小外孫上街,他要我給他買“葫蘆兄弟”,我以為是什麼玩藝呢,原來是動畫光碟片。一套有八盤,買回來VCD一放,果然好看。他能坐在那裏一看半天,一動不動,飯都不要吃了。等到下星期天再重複放,始終不厭。你要是偶爾陪他看,他能講得頭頭是道,什麼火娃、鐵娃、水娃、木娃、電娃的,個個有本事,與蛇精、蠍子、鱷魚等妖魔鬼怪百戰不殆。歇下來,他也能隨手畫出這些葫蘆兄弟,每個兄弟頭上都戴個葫蘆,還有葉子,真還傳神。
我小時候也看過一本小書《寶葫蘆的秘密》,內容是說一個小朋友做夢,得了個寶葫蘆,要什麼,寶葫蘆就會變什麼,還能幫助小朋友做作業,其中許多神奇的事情使得同學們都莫明其妙……當然沒有現在光色聲齊全的VCD片更誘惑人了。一次,我去朋友家,見到院牆的藤架上長了許多大大小小的葫蘆,而且是新品種,便要了兩個帶給小外孫。他見了可高興了,說:葫蘆娃有七個兄弟呢,還有五個呢?再一看,這葫蘆是上頭大下頭小,他問:為什麼跟電視上的葫蘆不同?我說:還未長好,葫蘆娃還在裏麵睡覺呢。我叫他在葫蘆上麵畫個葫蘆娃,於是他就畫個眼睛閉著的葫蘆娃在打坐,然後又在葫蘆的背麵畫一個背麵的葫蘆娃,好像就立體的了,還塗了一圈兒黑頭發,真讓我沒想到。他問我:葫蘆娃什麼時候出來?我說:你就把它放在太陽下曬吧。他便過一會兒就來摸摸熱了沒有,過幾天又來搖搖,聽聽聲音。童心真是可愛。
人們什麼時候將葫蘆這麼神秘化的?我想到齊白石的幾幅畫,一幅是《依樣》,自然是說“依樣畫葫蘆”的俗語,曆來人們常用此比喻照式模仿,我查了字典,也不知其由來。又一幅“鐵拐李”背個大葫蘆,似乎畫神仙都要背個大葫蘆,為什麼呢?據說裏麵有仙丹。民間也有俚語:“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就是賣關子,讓你猜,裏麵黑乎乎的,什麼也看不清,就顯得神秘。葫蘆長成這個樣子也確是與眾不同,肚大腹空,又不能吃,不能用,最多剖開來當個瓢而已。莊子曰,無用之用仍為有用。想想也是,那些長熟了的瓜果,不是被人吃了,就是被蟲吃了,而葫蘆卻能長久地保存自己,這自有它的不尋常處。正因為它沒有什麼大用,人們就把它當成玩物,所以編出許多故事來,它給人的精神作用要比那些實用的瓜果有意義多了。
陀螺
我的小外孫叫凹凸。從他一歲起,我每次出差都要給他買個玩具,起初買皮球、七巧板、鬼臉什麼的,漸漸他不過癮,便開始點名要,所要的都是他在電視上看到的東西,現在家裏玩具已可排成長長的隊,可惜沒有一件是完好不缺的。
他最喜歡的是機器人,拿到手就拆,拆了再拚,什麼王什麼龍的,我叫不出的他都叫得出。隻要聽說我要外出,他便要提醒我買樣東西,有時還在紙上畫個樣子叫我照著辦。因此我和朋友們一起上街時,我就多了一個任務。按照他畫的買不到,我就要想法買個其它的。
一次在深圳,我給他買了一個電動飛機,在機場候機時,我拿出來先過把癮,飛機在地上打轉轉,一群大人都圍過來看,多有意思。又一次在廣州給他買了一把自動步槍,帶到賓館,我試著發出咯咯咯、咯咯咯的聲音,火光直冒,把朋友們嚇了一跳,此時窗外正好一架飛機捺過,飛得很低,這槍一時使我變得年輕,使我忘記身在何處。
小凹凸的興趣也是會變化的,長大了一點,他提出要買仿真的摩托車,正好我去石家莊,因事情忙一直沒有時間上街,當回來那天,朋友見我沒有完成“任務”,特為開了輛車子和我一起去超市找摩托車,幾個大人在樓上樓下轉了半天,終於買到了一套小型的,一人手上拿一個,列隊而行,都成了老小孩似的。
今年秋天,我又要出差了,他問我這次給他帶什麼?我問:“你想什麼?”他說:“隨便,反正要有意思的。”這就好辦了,我可見機行事。那天我們登上了南嶽最高峰,山上有許多賣旅遊紀念品的小攤子,有個賣陀螺的一下出現在我的眼前,塑料袋一套三個,大中小再加一根鞭子,要十二塊錢,老頭笑眯眯地望著我說:很實惠的,玩不壞。的確也是,這土玩具現在很少見了,在我身旁一對年輕夫婦見我買了,便問兒子要不要?他們的兒子真還不知是什麼玩藝。正好旁邊有一塊空地,我便用鞭子抽打起來給他看,小孩覺得很新鮮,便也要買。
這陀螺與其說是我給小凹凸買的,還不如說是為我自己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