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輯 序跋小劄(1)(1 / 3)

畫家·市長

五十年代中期,鎮江的文化事業正開始著一個新的發展。在幽深寧靜的白蓮巷中,有一個不大的庭院,三間畫室,幾張課桌,窗前的竹木藤蔭,花鳥魚池,相映成趣。庭之西角,有一座六角小亭高出於牆外,常有老少鹹集於此談詩論畫。這就是以夏遹聲為首創辦起來的第一個鎮江國畫室。

畫家當市長,實屬少見;當了市長而不忘繪事,又尤為難得。這裏僅回憶一些夏遹聲與書畫的瑣事。

夏遹聲原名夏福保。個子矮,可十分健壯。長著一副與眾不同的大腦袋,故時人愛稱他“夏大頭”。但他並不承認自己個子矮,他曾自豪地對我們說:在他參加全國文代會時,周總理接見他們,他有意識地和總理比了一下,個子和總理一樣高呢,這當然是他的自我感覺而已。他常騎一部很舊的自行車,坐墊放得很低,騎在上麵好像開摩托車一樣,東奔西突,頗引人注目。那時他是抓文教衛生的副市長,每天工作很忙,但他總丟不了自己對藝術的樂趣。經常下班都要順便到國畫室來一下,看看庭院的草木,問問大家的學習和創作。當他看到畫室的資料不多時,遂從家裏捧來一批繪畫書籍。有不少都是他的珍藏本。他的家住在離國畫室不遠的一座舊式小樓上,樓上三麵窗戶,中間一張畫桌,一對藍布沙發,一排自己設計的書架,牆上掛了一張早年他和沈智仁老師合作的工筆花鳥畫。靠牆還有一個報架,這是他讀書、作畫、會友的地方。他除了愛書畫,還愛養鳥種花。他常說,一個人的修養要多方麵的,玩玩這些,小中見大,可以陶冶性情,增長審美知識。他最喜愛玩的是石頭。那些石頭都是他外出時揀回來的。有一個星期天,他帶國畫室全體青年去棲霞山,自己背著畫夾,扛著鍬,一路和我們談笑風生,沒有一點市長的架子。晚上回來,滿載了一麻袋樹根和石頭。他又收集民間瓷器,有些還是日本貨。“文革”中造反派到他家抄家,他把瓷玩藏在沙發肚子裏,但還是和其他藝術品一樣都遭了劫。

他和沈老師都很歡迎我們到他家去玩,每次都要拿出一些吃的東西。有一次他拿出一本相冊和我們談起他以藝術為中心的人生經曆,從照片中看得出他小時候很頑皮。他家三代都是教書出身,不知為什麼,他和藝術結了緣,到上海藝專做了劉海粟的弟子,後來到京江中學當教員,不久又創辦了京江中學藝術專科,培養了不少人才。他說:“像我這樣,由教員升到校長,由校長升到文化處處長,又由文化處長升到副市長,這在我的人生征途中可說是到頂了,但當了副市長並沒有什麼了不起,搞藝術的人,頭腦要清醒,藝術是無止境的。”在談到藝術欣賞時,夏老認為,“文藝是要為人民服務,但作為一個畫家,還要不斷提高藝術水平”。他說:“工人、農民的欣賞水平也是在不斷提高的。我們這些搞精神文明的人要走在社會的前麵,要善於發現美,把人們的精神引向一個高的境界。”他還用手比劃著說:“年青人的畫要像老人畫的,老人的畫要像年青人畫的。”我當時很不理解,後來才悟到,這是要我們以老人的筆力加上年青人的心態去作畫,以達到技巧與感情的統一。

他在中國畫的探索中也是一個創新者。他很重視西方繪畫的科學態度,他的代表作《山圖》就是用了西洋畫的色彩和透視的方法,當時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他曾引用省國畫院亞明的一句話:“畫畫的人,在人品上要忠厚老實,在藝術上不妨滑頭一點。”故他的畫不專一門,油畫、國畫、裝飾畫、圖案、建築等他都作過一番研究,是繪畫中的“雜家”。

為了鎮江國畫事業的發展,他曾在百忙中抽出一天時間,邀約我們一批青年到北固山談心,共商國畫室的前途。可是不久“文革”開始,他的這次活動被指責為北固山“黑會”,是“腐蝕青年,走資本主義白專道路”。再連同他以前對文化事業的一番苦心經營,都被說成是反動活動,因而被掛牌、遊鬥、隔離審查。他哭了,他說不清政治和藝術的關係,更說不清他對黨的文藝事業的一片真情,他成了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走資派”。批判會問他為什麼愛畫石頭?硬說他是“懷念齊白石,追求傅抱石,想念蔣介石”!欲加之罪,他怎能說得清呢!

當他獲得“解放”以後,他的脾氣變得有些古怪了,喜歡罵人,而且加倍地畫他的石頭,起齋號曰“磊齋”,別號“夏石頭”。他那藥師庵巷的老式平房裏,書架空了,多了一根拐杖伴著他。

一九七八年冬,北固山上掛起了一塊鎮江國畫院的牌子,有誰還去問那白蓮巷的亭子和三間畫室呢?

大市口高樓矗立,行人匆匆,誰還記得原來“新華劇院”幾個大字是夏遹聲親自寫的?

甘露寺上,江風山月,遊人來往於清暉亭前,有誰知道亭子是夏遹聲設計的?

焦山碑林幾損幾修,今天再也看不到夏遹聲在這裏指點……

回想六十年代,上麵要調他去江蘇省國畫院當畫師,他隻因身有副市長之職,故讓位於丁士青先生。一念之差,“文化大革命”中他便成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就成了打倒對象。如果他當時去了省畫院當畫師,或許要少受不少罪呢。

八十年代,鎮江的文化事業又開始著一個新的發展。人們大多在反思,每當書畫界的朋友聚在一起,總不免有人感慨地談起已故畫家、副市長夏遹聲的往事。

一九八六年於鎮江

老馬畫《四麵楚歌圖》

老馬是江蘇畫壇的老手了。每當畫家聚在一起,首先總是要他來一段不相幹的畫外題,於是他學四方口音,諧謔人生,一比一劃,風趣而雋永,觀者無不捧腹。

你笑他不笑。世態炎涼,真假美醜,在他心中是數著的。看他作畫,便能體味到那段真格兒。畫,畫家之啞言也。二十多年來,他對社會生活的認識,經過多少無聲的修煉,一個雲龍山人的氣質在他的筆墨中體現了出來。七十年代,他畫了大量的礦工生活,紮實的造型給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以後他對徐州這塊古文化的寶地多方麵的吸收,把興趣轉到了曆史人物畫的創作,將自我融進了深層次的體驗。其《四麵楚歌圖》情調悲壯而淒切,“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斑斑點點的字跡映襯著英雄與美人,似風,似雨,似淚,似血,似有千軍萬馬之回聲。筆墨奔放,透露出畫家之情。

國畫與其他藝術一樣,貴在一個情字,近來與老馬通過數封書信,方感畫家感情之豐富。在他陽剛之氣內,更寓有兒女之柔腸,但在塵囂的煩惱和困惑中,他又多想超越現實,完善自己。於是他又畫人間神仙,達摩,羅漢,他在畫上題到“無憂”、“長樂”、“寵辱兩忘”,想尋求一種理想的境界。

這種矛盾複雜的心態,恐怕也是多少畫家的現狀。老馬已屆天命之年,他的名字起得好:“奉信”,很想聽聽他的信奉和困惑,如果筆墨能夠喚醒人生的夢,相信老馬一定會越畫越來勁的。

讀方駿的畫

畫畫不難,選擇對象難;畫像了不難,畫出風格難。細想想,在當今這麼多的畫家中,提起某某人就知道他的畫風的能有幾個呢?有了畫風還要能立得住,則又少之又少。

方駿山水畫風格已知名於海內外,其成功處,我以為主要在於他的“識”。

改革開放以來,畫壇人物輩出,千姿百態、美與醜、好與壞、格調之高下,“識”起到了先決的作用。方駿的識,在於他不媚世、不崇洋、不複古、不急於求成,他用智慧找到了一種屬於他自己的藝術語言,在平淡中見出儒雅,在俊逸中透出空靈。你不要看名字,一看畫便知道這是方駿,相比較而論他的才和膽,誠有不及他人之處。他不敢大言談曆史使命感,也不敢妄作俏皮或超前叫人看不懂的畫。李贄說得好:“才與膽皆因識見而後充者也。空有其才而無其膽,則有所怯而不敢;空有其膽而無其才則不過冥行妄作之人耳。蓋才膽實由識而濟,故天下惟識為難。有其識,則雖四五分才與膽,皆可建立而成事也。”且看那些自覺大膽恃才的畫家,雖能轟及一時,但不久便無人聞問畫不下去了,這都是妄自菲薄,識見不高的緣故。方駿敏而好思,靜觀默察,他很清楚中國山水畫代不乏人,畫法似乎已被前人畫盡,而左右同輩亦人才濟濟,要想自立門戶,隻有在夾縫中冷靜地分析,上下比較、內外比較,把握自我。

方駿的畫今既成麵貌,他屬於哪一派?尚待研究家去研究。但從形式上看,他愛畫奇峭的山石別境,好在石頭中間大做文章,幾戶人家,幾叢雜樹,板橋魚舟,疊石流泉是他的基本素材,就在這幾樣基本素材中反複建構,不厭其煩,造出一個個可遊可居的人間仙境,或問是哪方山水?已很難說。我嚐坐究其山石,似乎有弘仁的影子,但弘仁單薄,方駿滋潤;又觀魚舟亭舍,似乎從民間繪畫和青花瓷器中來,但他處處有條不紊,筆法不亂;他又好用顏色,像是吸收了日本畫法,但又畢竟重筆重墨,又重一種光感的照映。綜而觀之,他很會攏括經營,把畫麵做得亮麗精致。有人曾擔心他的成熟是否還能畫得下去?言下之意應該不斷地否定,破壞。真是背魚簍的比釣魚的著急。試看倪雲林的畫,有誰會問他還畫得下去嗎?畫畫本是個人心態的反映,方駿不是破壞型的畫家,憑他的技巧,他也可以去畫別的,可他的識見告訴他,他不可輕易放棄自己的建設,再說不斷的破壞也就意味著信心的不足。觀他最近的作品,細心的讀者會發現,他暗暗舍去了一些意外的機理性的東西,而將性情放在筆線上的微妙變化和靈動的雲煙山巒之間,努力將自然造物與繪畫本體圓融為一個理想的人文之道。

他以寬容和雅量去麵對現世,以嚴謹和真誠麵對繪畫,因此他的畫在體現自性的同時也啟悟了在喧鬧中不息的人們,淨化了社會生活。從這個意義上說,他的畫不也是一種使命意識嗎?

他的畫很能引人入勝,我嚐說:你的畫很像是畫的武夷、雁蕩人家。他笑道:“我還沒有去過那裏。”真妙!陸機《文賦》曰“精騖八極,心遊萬仞”,我佩服他的坐悟工夫,寫了一首詩贈他:

心有靈犀一點通,萬山都在自心中。

畫圖意遠塵氛靜,鬼斧神工說不同。

其實他跑過了不少地方,我們都叫他“活地圖”。他有他的絕活,別人學不去,他也不要求學生走他的路。連他的女兒他都不要求她去畫什麼,真是高明啊。

一九九六年十月

讀趙紹虎的畫

朋友問我:“鎮江趙紹虎的畫現在是怎樣的味道?”我說,你可攜一壺茶,去聽一首《鄉間的小路》,或在月下讀徐誌摩的《再別康橋》。

不知不覺,紹虎的鬢發已添了些花白。一九六二年,他從南師大美術係出來,有著一手很強的寫實工夫,他畫油畫、素描、國畫、年畫、宣傳畫,好像畫種在他手上都不分,人們說他多才,要麼不畫,要畫不是出版,就是展覽,也常能得獎。後來,他卻畫起了兒童畫,出版過好些少兒讀物的書,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把這一切全擱下了,一心畫起了國畫,這國畫與他以前的國畫可不一樣,時尚的話叫“變形”,也有人說叫“新派”,叫“怪味兒”。我不是理論家,說不準,隻覺得這些畫兒有情趣,好玩,絕無“縛繭”之態。舉例來看:《放鵝圖》,一個沒鼻子沒眼睛的漁夫,空舟歸來,十來隻白鵝一樣姿態,如舞台上的集體舞,幾枝疏柳也似舞台上放著的布景,他卻題到:“真山真水真畫圖,無處是,無春處,外湖、裏湖。”字稀稀落落,讓人聯想。不識字的定會把它看做為柳樹葉子,再看筆法,全用中鋒勾線,沒有幾十年工夫是畫不出來的。另一幅《漁夫圖》,漁夫幾根胡須長得很俏,而姿態木訥,一葉輕舟,若按比例絕對坐不下人,幾筆波紋也絕不是芥子園畫譜中的,空白外以淡墨題字,有一種月光下的朦朧醉意。再看一幅《獨釣圖》:“一蓑一笠一扁舟,一支長竿一寸鉤,一天一地一明月,一人獨釣一江秋。”這麼多一字多有趣,與畫相呼應,又增添了一種文人氣息。這裏的時空意識絕不是話說得清的。

若哲學家看到這些畫,一定要說,這畫家心態好靜,今時少有了。唯淡而後靜,心態不靜是畫不出好畫來的。

李贄說:“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人而非真,全不複有初矣。”在今天這個時代能得此實是不容易的事。

一九九七年七月

為《黃惇篆刻精品集》序

治印,簡單地說,就是把字留下,把不需要的鑿去。然而“留下”與“鑿去”,這裏大有學問。

黃惇是個既搞藝術又做學問的人。年輕時就在“詩、書、畫、印”裏滾過一番,後來在南京藝術學院讀研究生,他發現近代對印論研究幾乎空白,於是寫出《論印從書出與印外求印》,從此一發不可收拾。他尋真探跡,獨抒己見,林林總總,居然寫出一部《中國曆代印論史》來,引起國內外學術界的注目,名氣不脛而走。他的智慧是會“鑽空子”,找前人尚未做過的和未發現的事。如他所撰論文《偽托何震的〈續學古編〉辨訛》、《金農早期書法作品考》、《明代初中期文人印章藝術鉤沉》等,力排眾議而還其曆史本來麵目,學術價值很高。在別人看起來枯燥寂寞的工作,他卻津津有味。從表象上看,他這人有點兒玩世不恭,得意時會像名士一樣才氣逼人;而一旦發現什麼,又會像夫子一樣如癡如迂。在這紛紛攘攘的社會裏,眼界既高的他,做事又是那樣執著,是必須甘坐“冷板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