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所考的是他最有把握的兩門課程。他不時地告誡自己,一定要沉住氣,全力以赴爭取最關鍵時候的主動。盡管老師一再說,由於種種曆史與現實不便細說的原因,此次錄取當中,少數民族考生可以照顧一個分數段。這個消息,的確給了他不少慰籍與溫暖,但他卻覺得,作為考生本人,一定要正確理解,尤其不能當回事地去依賴。
他心裏明白,對於這次考試,自己之所以能準備得如此充分,信心如此充足,臨場感覺如此良好,也與馬存惠大伯的一番交流不無關係。本來,他總認為,但凡投身於宗教事業的人,總是隻希望人人都致力於他們所從事的領域才好。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那天大伯卻對他說了這樣一番話:
“其實,幾乎每個人的愛好或向往都是多方麵的。可是,哪怕僅僅在一個方麵要想有大的建樹與貢獻,往往都要花掉畢生的時間和精力。所以,每個人不得不有側重、有取舍地去抉擇。我的理想,當然是要當一個為提高穆民素質、勸導人們行好幹善的德高望重的大阿訇,這也是我深思熟慮之後做出的一個決定。因為我深深知道,阿訇這個角色對於咱們這個教門的重要性,咱們所信仰的教門對於咱們整個民族的重要性。
“而你的理想,就該盯住科學知識不放鬆,一定要苦練內功。等哪天你研究生畢業,我一定給你搞一個隆重的慶賀活動。讓世人也都好好看看,我們可不單單隻有一個方麵的追求,我們可不單單隻有一個方麵的人才。也許,那時候你又有了更新、更遠的奮鬥目標。的確,隻有人人都在這一生當中,盡最大努力實現自己的理想,從某種意義上說,也就是實現他人顧不上去實現的那些方麵的理想。到頭來,既成全了我們自己,也成全了與我們同屬人類的世間民眾,同時還成全了我們所賴以生存的這個大千世界。
“馬克思的著作中有一段話,給我留下的印象特別深,對我一生產生的影響也特別大。在你人生的重要關頭,我想把它說給你。那是1835年夏天,他在特利爾中學讀書即將畢業時,為完成一篇名為《青年在選擇職業時的考慮》的作文中寫到:‘如果人隻是為了自己而勞動,他也許能成為有名的學者、絕頂聰明的人、出色的詩人,但他決不能成為真正的完人和偉人。如果我們選擇了最能為人類福利而勞動的職業,我們就不會為它的重負所壓倒,因為這是為全人類所作的犧牲,那時,我們感到的將不是一點點自私而可憐的歡樂,我們的幸福將屬於千萬人,我們的事業並不會顯赫一時,但將永遠存在。’
“實話說,盡管我出身於宗教意識極強、宗教氛圍極濃的家庭,但我性情開朗、視野開闊、思想活躍、心胸敞亮,但凡能接觸到的獨特而深刻的思想見解,有幸遇到的品德高尚的人,總會深切感歎、由衷欽佩、虛心學習。因為我知道,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乃至整個世界,隻有各方麵人才的共同努力,才能支撐起它的宏大結構來,隻有各方麵知識的共同豐盈,才能充實起它的內容來。馬克思中學作文裏的那段話,其實也告訴了我們這樣一個道理,一個人如果沒有遠大抱負,就不可能會有什麼偉大貢獻。可不嘛,連想都不敢去想的事情,又怎麼可能有所收獲呢?所以說,年輕時候有沒有理想和今後能不能做出大事,往往有著必然的因果關係。”
從這番話裏,海文不但深深地感覺到,大伯依然在關注著莊裏人的事業、前途和命運,也能感覺出來,大伯之所以進入宗教領域的重要原因之一,無不出自對本民族的現狀、發展前景,乃至與整個世界的和諧程度諸多方麵的考慮。大伯對人生抉擇的全新理解,讓他感覺到了什麼是飽經滄桑與胸懷天下,什麼是深思熟慮與胸有成竹,什麼是世事洞明與高瞻遠矚。
這天,馬存惠和海文又一次來到東山坡,給老隊長上夜墳。是啊,他們並沒有因為自己的進步和欣慰而忘記這位忙碌了一生,坎坷了一生,痛苦了一生,也奉獻了一生的杜隊長。他們一次次求祈安拉,給他以寬恕和憐憫。同時,也懇請老隊長的亡靈,能對他們從前誤解過他的那些事情,予以原諒和寬恕。
杜石樸的墳和海中山的墳緊挨在一起。每次來上墳,總會讓他們思緒萬千、心潮難平,也總會讓他們撫今追昔、考量世道與人生。海中山的墳前原先就栽著一棵沙棗樹,枝兒一個勁地往東伸展著,杜石樸的墳在另一個沙棗樹跟前,這棵樹的枝兒又一個勁兒地往西伸展著,兩棵沙棗樹的枝兒又總是交織在一起,仿佛促膝長談著什麼,又仿佛握手言歡地釋然著前世恩怨。
定稿於2011年1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