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尿床的先生(1 / 1)

小時我尿床,朝露先生說,尿床好啊,尿床的孩子有出息!

朝露先生是我的語文老師,教小學教了一輩子。

那時候啟蒙遲,我八歲上學,學寫作文時十歲了,三年級。

據說,朝露先生是整個村小學作文教得最好的老師,在公社是不是最好呢?不知道,那時沒那麼些名堂的作文競賽。

說他教得好是因為從他手裏讀完五年書的學生,下學了寫封信編副對聯啥的從來不求人。我沒念書前,有個表哥在部隊,每次回封信吧,都得請隔壁的四叔幫忙,四叔還不情不願的,說費了腦筋,人的腦筋可是用一回少一回的,得補腦!

娘知道四叔好點嘴頭食,就用荷包蛋給他補腦。一碗漂五個,五個雞蛋,什麼概念?相當於半年的學費,在當時很令人心疼的!

我很氣憤,當然不是為幾個雞蛋,是為四叔的那一份傲慢,要三請三邀方肯進門,還一肚子牢騷,說耽誤了他困覺。

這話在今天回想起來並不矯情,那時的農民個個是起早貪黑地出工,累得筋疲力盡的,哪像現在的農民,有的是時間自己支配!

要是寫對聯,還得我在一邊伺候,或牽紙,或遞茶,很奴仆的樣子,這令我不舒服!我當時就想,我得學會寫作文,將來讓四叔的兒子給我牽紙,遞茶,也奴仆一回。四叔兒子笨,每次都被我想方設法哄了他的零嘴吃。四嬸的荷包蛋我就不吃了,她炒完菜從來不刷鍋,燒的開水中還有糊末和油星,我吃不下去的!

為此,娘還罵我嗝食呢。

果然就盼著朝露先生教我們作文了。那年仲夏,我抓耳撓腮寫下了第一篇作文,其實是日記,名叫《趕雞》。

趕雞對鄉下的孩子不陌生,禾場上曬的糧食多由老人孩子看管,可以掙工分的。

我是第一個交的作文,且寫得不短,有三百字呢。滿以為朝露先生會好好表揚一番的,第二天評語下來,我卻傻了眼!

評語上有這麼一句話:可憐你小小年紀竟然不知道夏天應該曬麥,秋天才會曬稻,稻這會兒還在田裏沒含苞呢……

我才想起來,因為疏於觀察,把麥場寫成稻場了。自此,我養成了觀察的好習慣!

自覺不自覺的,我開始每周一篇作文,請朝露先生指點。朝露先生是民辦教師,假期和社員一起下地,人便曬得黑黑的,調皮的學生背裏都叫他“蔣黑子”!這話有講究,朝露先生姓蔣,加之常為調皮的學生黑了臉生氣。五年級,上革命烈士的斷頭詩時,朝露先生在台上慷慨激昂地痛斥說,蔣家王朝,一群黑幫分子。台下學生便哄然大笑。先生不知道我們這會正想起他的外號,算是不謀而合吧!

十二歲的我喜歡賣弄自己的小聰明,就將這節課發生的趣事寫成了作文,上交了。

滿以為朝露先生會生氣的,不料,先生卻很高興,單獨叫我到辦公室,說,好作文,活靈活現,多注意身邊的人和事,記住,寫熟不寫生!

先生的寫熟不寫生,讓我如今依然受益,大凡我的作品,總能從中讀出熟悉的生活氣息,或者熟悉的人物身影。

快畢業時,全縣舉行了一場作文競賽,先生騎著自行車馱我去的,六十多裏路啊!臨走時,娘再三跟先生叮囑,不要讓我多喝水,這娃尿床呢!我很不好意思,朝露先生就笑,難怪這麼聰明呢,左撇子、尿床的人都聰明!那次考完試住招待所一起吃飯,我才發現朝露先生是個左撇子,難怪先生說得那麼肯定!

睡覺前,先生還打趣說,要是他也尿床,就能考上公辦教師的!

可惜先生不尿床,可惜我不是左撇子,看來,一個人是不該把聰明占全的。

我的文章被《小說選刊》轉載時,本準備給先生報喜的,卻聽到朝露先生下崗的消息。以朝露先生的資曆,應該在最後一批民轉公之列啊,為什麼偏偏沒轉成呢?

朝露先生沒說多的話,一卷鋪蓋回了鄉下,種地,春節寫對聯賣,日子過得並不喪氣,沒事還看書,教孫子牙牙學語。

同時下崗的教師中,開始有人上訪了,上麵發了文件,競爭上崗,也就是說,憑考試成績,能者上庸者下。

我把朝露先生接到家裏,家裏有電腦,查資料方便。再者,我也想盡一份力,能有今天的成績,朝露先生是我最早的支點,我想也給先生做一回支點。放榜那天,先生高中了!高中的先生多喝了兩杯,夜裏,竟然尿床了,都快六十的人了呢。

先生說,尿床好啊,要早點尿,我也不會多等這幾十年呢!

看得出,先生真的很高興,沒半點的難為情。

我也高興,但愛人不高興,先生這是中風的前兆呢,愛人說。

我心裏一凜,這才想起來,愛人曾經做過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