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到這個女人,是因為一碗熱幹麵。
上了年紀的女人,大多不喜歡吃熱幹麵,幹、澀,還有那麼一點點的硬,當然,也叫筋道。
隻是,這樣的筋道,更適合年輕人的牙床,也更適合年輕人的胃。
女人有六十歲了,有好的牙床,可以理解;有好的胃,也可以理解。但她手裏的那碗熱幹麵,卻是端給了一個更老的女人的。
是的,一個更老的女人。臥在輪椅上,幹枯的手掌搭在扶手上,一顆顆的老年斑散落在手臂上,沒有青筋了,隻有一片烏青的底色隱在皮膚下,像遠山下的夕陽,讓人就想到兩個字——蒼涼。
唯一證明她活著的,應該是那張嘴了,有一下沒一下地嚅動著,眼睛倒是睜著,卻死魚眼一般缺少光澤,這樣的一雙眼睛,讓人不忍卒睹。
她很容易讓人想起嚴冬裏雪壓風欺的枯枝,沒準在你擦身而過時,就聽見哢嚓一聲脆響了。
生命的衰敗如此真實地擊中了我,令人不敢直視。
我也在等一碗熱幹麵,跟她的一樣,不放蔥花的熱幹麵。
我一直討厭蔥花的味道,一個讀書寫字的人,身上是不該沾有蔥花的味道的。這味道讓人很市俗,或者很生活氣息,盡管我的文章裏不乏生活氣息。
老人也曾經是個讀書寫字的人麼?我尋思。跟著我又搖了搖頭,這樣一個小地方,不大可能。六十歲左右的女人,識文斷字的尚不多,何況八十歲的老媼。
見我一直打量門外的老人,小吃店老板娘搭言了:“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難為這位大姐了,三年,喂了整整三年呢。”
我笑了笑:“烏鴉都能反哺的。”
“可這大姐,並不是那老人的閨女啊。”
“哦,那是?”我嘴裏咽了一半的熱幹麵停了下來。
“聽大姐說,她是老人收養的。”老板娘喝了口水,“知青上山下鄉時,她從武漢來到這小地方落了戶。老人那時舍不得,隔三岔五就跑下來看她,一來二去的,老人的親生兒女們煩了,再逢上女人回武漢娘家時,言語間就有取有舍的。一來二去,女人竟成了老人年輕時一夜風流的私生女。女人一氣之下接了老人到鄉下來住,沒想到,再回武漢就找不到曾經的兄弟姐妹了。老宅子已沒了人,望著人去樓空驟然易主的老宅,老人一下子癱在了地上。女人無奈,把老人又背了回來,一晃三年了,唯一能讓老人對武漢保持回憶的,就是這樣一碗熱幹麵了。”
果然,我順著老板的眼光望過去,老人的鼻子在芝麻醬的濃香中貪婪地抽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