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風刮過,帶著落葉的聲音。晚秋的天空發出柔和的光輝,遠處,誰家的高粱還沒割倒,火紅的穗頭搖曳著。

葉明珠,馮二家的,或者說我姥姥的故事就要結束時,我的眼前出現了這樣的畫麵——童年的姐姐冷子正被姥姥抱在懷裏。

姥姥總怕別人搶走冷子,抱著她左躲右藏。冷子在她的懷裏哭紫了臉,連氣也喘不過來。姥姥低頭看著哭成一團的冷子,隻好訕訕地把她放下,嘴裏嘟嘟囔囔,樣子很氣憤。等冷子在自己母親懷裏漸漸安靜下來,姥姥又走過來。

“冷子冷子。”姥姥一遍一遍地叫,眼神和聲音都充滿期待,還用手去掏她的脖頸。慢慢地,冷子看她的眼神不再陌生。有一天,冷子終於“咯咯咯”地笑了,然後掙脫開母親,向姥姥走去。她還用細細的嗓音叫了一聲:“姥姥——”

姥姥僵在那裏。瘋癲的她愣了瞬間,恍惚的眼神很急切:“你叫什麼來?你叫我什麼來?來,你再叫——”

“姥姥。”冷子站住,奶聲奶氣。

“再叫。再叫——”姥姥高興地喊著,跟著,伸出了雙臂。

“姥姥。姥姥。”冷子童稚的嗓音奶油一樣甜膩。

淚水緩緩地從姥姥的臉上落下。她伸出雙手,輕輕抱起冷子,把頭俯下去。

她也給冷子梳頭。等到冷子細茸茸的頭發在她的手中變成兩截光滑的小辮子後,她就捧著冷子的小臉,歪著頭,左看看,右看看,滿眼疼愛。然後把梳子遞給冷子,讓冷子給她梳頭。

姥姥的頭發亂成一團。冷子的一雙小手笨拙地在姥姥頭上遊走。姥姥突然“啊啊”地叫了起來,臉就有些扭曲,緊接著,她伸手從身後抓過笤帚。冷子嚇得跳下炕。再回頭,看見姥姥已將笤帚放下,正眼巴巴地望著自己。

“我不打你。冷子我逗你玩呢。你過來吧冷子。”姥姥說。

冷子站著不動。

“真的。冷子,我真逗你玩呢。別怕,你快過來!”

冷子童稚的眼珠烏黑,她慢慢走過去。姥姥討好地笑著,把頭伸過來,歪著的腦袋都快要貼著炕了。外麵,正月充滿喜慶的鞭炮聲驟然響起。

當姐姐給我講這段童年往事的時候,我們一起坐在故鄉的田壟裏。微風。空氣中蕩漾著黑土地的芬芳。我們說到了精神病人。

“他們和正常人的根本區別是什麼?”我問。

“在愛的方麵,你認為有區別嗎?”姐姐眯起眼睛,久久地注視著遠方,以至於連我喊她,都聽不見。

是什麼在吸引她?我循著她的視線望去。我的眼前是一片遼闊的大地。

這片大地,雨,抽過她;雪,覆蓋過她;粗糲的山風無情地吹打過她。她卻始終袒露著胸膛,將陽光和雨水,落花和斷樹,以及那些被遺落的果實,都深深地埋入自己的泥體。無論哪個季節,繁盛的,還是落寞的;圓滿的,還是破碎的,她都一如既往地接受著,承載著,奉獻著,哺育著。

老白小丫

今天必須給白小丫打電話了。早晨,一睜眼,路平就對自己下了最後通牒。

陸平第一次接白小丫電話時,還不知是白小丫。陸平剛按下接聽鍵,對方就是一句:喂,大姐嗎?陸平稍一猶豫就應了。因為排行老大,陸平從小就習慣“大姐”這個稱呼,隻不過這次對方的聲音不太熟悉。於是她再試探著問:你是……?

對方立刻回答:我是白丫。白小丫。

原來是老白小丫。

老白小丫是陸平的同鄉,小陸平六歲。因為是同鄉,沒親屬關係也有鄰裏關係,老白小丫從小就叫陸平大姐,就是陸平在老家教書的那幾年,白小丫也這樣叫。那時白小丫正上初中,陸平教美術。白小丫和另外的幾個同鄉妹子都不一樣。那幾個女孩子原先也叫陸平大姐,做了陸平學生後,都改了稱呼,叫陸老師,而且無論在哪兒遇見陸平,都躲著走,又害羞又緊張。多年後,這些鄰家妹已經做了母親,但遇見陸平,還是一樣拘謹,遠遠地就停下來,客客氣氣地喊陸老師。白小丫就不,白小丫隻在課堂上叫她老師,走出課堂,便叫大姐。即使在陸平的辦公室,隻要沒有別的老師,她就叫大姐。

初中畢業後,沒考上高中的白小丫回家務農了。那年陸平也調到了城裏,她們的這種一半是師生一半是鄉鄰的關係暫時宣告結束。以後陸平每年回家看望父母,白小丫都過來坐,給她講那些同學中誰誰誰都在幹啥啥啥,順便也從陸平那裏探聽一些外麵的消息。小山村畢竟太閉塞了,誰不想呼吸一些更新鮮的氣息呢。可惜陸平對外麵精彩的世界知道的並不比白小丫多,她甚至回答不出白小丫提出的“離子燙大體價位是多少錢”這類問題。這讓陸平在白小丫每次來看她時都很受罪。好在白小丫一點都不在意,她不笑話她,也不開她的玩笑,隻“噢”一聲,不知是表示理解還是別的什麼,然後再提另一個話題。

另一個話題陸平知道的依然不多,弄得弟弟總說大姐是城裏的鄉下人。所以陸平這個丹青高手在白小丫麵前總手足無措。

後來的幾年,陸平再回家,沒見到白小丫。家人告訴她白小丫結婚了。在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中,陸平知道白小丫正在倒騰小買賣。先賣蘋果,然後批發布料和服裝,再後來開托兒所,總之很有膽量和闖勁。陸平便有七八年沒見過她。最後見到白小丫是在半年前,一個做安利的朋友拉陸平去聽課,沒想到在那裏見到了白小丫,說也是來聽課的,明天一早回去。白小丫當時還問陸平:給我大姨和大姨夫捎東西回去嗎。大姨和大姨父是白小丫對陸平父母的稱呼。

陸平說他們前幾天來過,這次就不捎了。說話時陸平發現站在她麵前的白小丫漂了紅唇,眉毛是紋過的,很誇張地挑著,眼影畫得很重,頭發像鋼絲一樣根根直垂,遮著半邊臉和大半隻眼睛。以前白小丫的頭發又黃又軟,看來是做了離子燙的,衣服也很時尚。白小丫已經和城裏人分不出來了,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燈光下,陸平覺得白小丫的眼神、表情、說話的口氣有點不對路子。陸平還來不及琢磨什麼原因,白小丫的一雙眼睛就直直地盯住了陸平的黑色鹿皮靴子:大姐的鞋在哪兒買的?

陸平有些不好意思,說加拿大。

噢。白小丫的眼神立刻黯淡下來,但瞬間又不甘心地調整過來,說款式有點兒過時。再去摸她的寶石藍高領T恤,說如果是長款會把大姐打扮得更漂亮更高貴。

就這麼兩句話,把陸平最初見到白小丫的親切感弄得無影無蹤。

白小丫的第一次電話就是距那之後的半年打來的。她自報姓名後就開門見山,說大姐在家嗎?

陸平說不在。

白小丫就問那你在哪?

陸平說在婆婆家。

白小丫就用和當年一樣的口氣“噢”了一聲,說我想去你家坐一會兒。

陸平都說自己不在家了,白小丫還說想去坐,陸平覺得白小丫一定有事,就問:小丫有事吧?

白小丫說其實也沒事。隨即又問:大姐明天有空嗎?

明天陸平他們家要請孩子的老師吃飯,已經定好了,都通知老師們了。但陸平不好意思直接把答案說出來,她覺得白小丫沒準正因為不能今天來她家失望呢,她得緩和一下。於是就說:我明天給你打電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