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機器間他不敢再想了。他留神著那大輪子,他瞧見過許多人給它的牙齒咬斷了腿,咬斷了胳膊,咬斷了脖子的。他不能叫它沾到他的身子。要是他給它咬斷了什麼的話?——他不會忘記他有一個孩子和一個媳婦。可是真的他斷了一條胳膊呢?大輪子隆隆地鬧著,雪亮的牙齒露著,望著他。他瞧見它喀的一聲兒,他倒了下去,血直冒,胳膊掉在一邊……他喘了口氣,不能往下想。
斷了條胳膊的人是怎麼的?不能做工,不能賺錢,可是肚子還是要吃飯的,孩子還是要生下來的,房錢還是要出的,天還是要下雪的——
“要是有這麼一天給大輪子咬斷了什麼呢!”
——見到大輪子就這麼地想著,跑到家裏,見到那掉了漆的牆,見到那低低的天花板,也會這麼地想起了的。想著想著,往後自家兒也慢慢兒的相信總有一天會鬧出什麼來了。老夢著自家兒斷了條腿,成天的傻在家裏,夢著媳婦跟他哭著鬧,夢著孩子餓壞了,死啦,夢著……夢著許多事。在夢裏他也知道是夢,急得一身冷汗,巴不得馬上醒回來,一醒回來又心寒。可是心寒有嗎用呢?他是成天的和大輪子在一塊兒混的。
吃了晚飯,他們坐著說話。他盡瞧著翠娟。
“要是我給機器軋壞了,不能養家了,那你怎麼辦?”
“別放屁!開口就沒好話,那有的事——”
“譬如有這麼一回事。”
“沒有的事!”
“我是說譬如有這回事——說說不相幹的。”
他盯住了她的眼珠子瞧,想瞧出什麼來似的。
“譬如嗎?”停了一回兒。“那你說我該怎麼呢?”
“你說呀!我要問你怎麼辦。”
“我嗎?我還有怎麼呢?去幫人,去做工來養活你們。”
他不作聲。想。過了回兒說:“真的嗎?”
“難道騙你?”
他不說話,笑了笑,搖了搖頭。
“那麼,你說怎麼呢?”
“我說,你去嫁人——”
“屁!”
“我抱了孩子要飯去。”
“為什麼說我去嫁人呢?你要我去嫁人嗎?”
“你受不了艱窮。”
“屁!別再瞎說霸道,我不愛聽。”
他不說話,又笑了笑,搖了搖頭。
晚上他睡不著。他瞧見自家兒撐著拐杖,抱著孩子,從這條街拐到那條街。
孩子哭了。翠娟含含糊糊的哼著,“寶貝睡啦寶貝睡……媽媽疼寶貝——”輕輕兒的拍著他;不一回兒娘兒倆都沒聲了。
他瞧見自家兒撐著拐杖,抱著孩子,從這條街拐到那條街。他聽見孩子哭。他瞧見孩子死在他懷裏。他瞧見自家兒坐在街沿上,捧著腦袋揪頭發,拐杖靠在牆上。
猛的,他醒了回來。天亮了。他笑自家兒:“怯什麼呀?”
他天天壯著膽笑自家兒:“怯什麼呀?”逗著孩子過日子,日子很快的過去了。
是六月,悶熱得厲害。晚上沒好好的睡,叫蚊子咬狠了,有點兒頭昏腦漲的。他瞧著大輪子一動,那雪亮的鋼刀,喀的砍下來,一下子就把那挺厚的磚切成兩半。皮帶隆隆的在半空中轉,要轉出火來似的。他瞧見一個金蒼蠅盡在眼前飛。拿袖子抹抹汗。他聽見許多的蒼蠅在他腦袋裏邊直鬧。眼前一陣花。身子往前一衝,瞧見那把刀直砍下來,他叫了一聲兒,倒啦。
迷迷忽忽地想:“我抱了孩子要飯去。”便醒了回來。有人哭,那是翠娟,紅腫著眼皮兒望他。他笑了一笑。
“哭什麼?還沒死呢!”
“全是你平日裏胡說霸道,現在可應了。”
“你怎麼跑來了?孩子扔在家裏沒人管!”
“你睡了兩天,不會說話。你說,怎不急死我!”
“我說,你怎麼跑來了,把孩子扔在家裏——”
“我說呀,你怎麼一下子會把胳膊伸到那裏邊去了?”
“真累贅,你怎麼專跟我搶說話,不回我的話呀?我問你,孩子交給誰管著。”
“大姑在家裏管著他。”
“姐姐嗎?”
“對。姑丈和大伯伯上廠裏要錢去了,這裏醫院要錢呢。”
“家裏零用還有吧,我記得還有二十多塊錢在那兒。”
她低下了腦袋去抹淚。
“可是,往後的日子長著呢。”
“再說吧,還有一條胳膊咧。”
他望著她,心裏想:“我抱著孩子要飯去吧。”一麵就催她回去看孩子。她又坐了好久,也沒話說,盡抹淚,一條手帕全濕了。
他又催她,她才走。她走了,他就想起了拐角那兒的西樂隊,餑餑鋪子的鐵杓敲在鍋沿上的聲音……老虎灶裏的那個胖子還是把銅杓子豎在灶上站在那兒吧!接著便是那條小胡同,熟悉的小胡同,鬥大的財字……他是躺在這兒,右胳膊剩了半段,從胳膊肘那兒齊齊地切斷了,像磚那麼平,那麼光滑。
第二天,姐姐,哥,和姐夫全來了。他們先問他怎麼會鬧出那麼的事來的,往後又講孩子在家裏要爹,他們給纏得沒法,又講到昨兒上廠裏去要錢的事,說好容易才見著廠長,求了半天,才承他賞了五十元錢,說廠裏沒這規矩,是他瞧你平日做人勤謹,他份外賞的,還叫工頭給抽去了五元,多的全交給翠娟了。
“往後怎麼過呢?”
聽了這話,他閉著嘴望他們。他們全叫他瞧得把腦袋移了開去。他說:“我也不知道,可是活總是要過的。”過了回兒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