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南北極(1)(3 / 3)

“我想稍微好了些,搬到家裏養去,醫院裏住不起。”

“究竟身子要緊,錢是有限的,我們總能替你想法。”

“不。現在是一個銅子要當一個銅子用了。”

在醫院裏住了兩個禮拜。頭幾天翠娟天天來,坐在一旁抹淚,一條手帕全濕了才回去。往後倒也不哭了,隻跟他談談孩子,談談以後的日子。她也從不說起錢,可是他從她的話裏邊聽得出錢是快完了。那天她走進來時,還喘著氣,滿頭的細汗珠子,脊梁蓋兒全濕啦。

“怎麼熱得這個模樣兒?”

“好遠的路呢!”

“走來的嗎?”

“不——是的,我嫌電車裏擠得悶,又沒多少路,反正沒事,所以就走來了。”

“別哄我。是錢不夠了,是不是?”

她不說話。

“是不是?”

猛的兩顆淚珠掉下來啦,拿手帕掩著鼻子點了點頭。

“還剩多少?”

“十五。可是往後的日子長著呢。”

“廠裏拿來的五十元錢呢?全用在醫院裏了嗎?”

她哭得抽抽咽咽的。

“怎麼啦?你用了嗎?”

“大伯伯騙你的,怕你著急。廠裏隻爭到三十元,這裏用的全是他和姑丈去借來的。我們的二十多,我沒讓他們知道。”

“哦!”想了想。“我明天搬回家去吧。”

“可是你傷口還沒全好哪。”

“還是搬回去吧。”

他催著她回去了。明天早上,他哥來接他,坐了黃包車回去。

他走過那家綢緞鋪子,那家餑餑鋪子,胡同還是和從前一樣。走到胡同裏邊,鄰舍們全望著他,望著他那條斷了的胳膊。門那兒翠娟抱著孩子在那兒等著。孩子伸著胳膊叫爹。他把孩子抱了過來,才覺得自家兒是真的少了一條胳膊了。親著孩子的臉,走到屋子裏邊,還是那掉了漆的牆壁,什麼都沒動,隻是地板髒了些,天花板那兒掛著蛛網。他懂得翠娟沒心思收拾屋子。孩子掙下地來,睜大著眼瞧他的胳膊。

“爹!”指著自家兒的胳膊給爹看。

“乖孩子!”

孩子的腦門下長滿了痱子。隻要孩子在,就是斷了條胳膊還是要活下去的!這時候有些人跑進來問候他,他向他們道了謝。等他們走了,身子也覺得有點乏,便躺在床上。哥走的時候兒,還跟他說:“你要錢用,盡管跟我要。”他隻想等傷再稍微好了些,就到廠裏去看看。他還是可以做工的,隻是不能再像別人那麼又快又好罷咧。翠娟忽然歎了口氣道:

“你真瘦狠咧。”

“拿麵鏡子我照一下。”

鏡子裏是一張長滿了胡髭的瘦臉,他不認識了。扔了鏡子——

“我還是要活下去的!”

“現在我可真得去幫人了。”

“真的嗎?”

“要不然,怎麼著呢?咱們又不能一輩子靠別人,大伯伯和姑丈也不是有錢的,咱們不能牽累他們。”

“真的嗎?”

“你等著瞧。”

他笑了笑,搖了搖頭,瞧見自家兒用一條胳膊抱著孩子從這條街跑到那條街。

第三節

每天在家裏,總是算計著往後怎麼過活。他可以到廠裏去瞧一下,工是還可以做,廠裏也許還要他。就是廠裏不用他,也可以做些小本生意,賣糖果,賣報紙。翠娟出去幫人也賺得幾個錢一月。可是孩子嗬!孩子不能讓翠娟走的。法子總不會沒有,隻要身子複了元就行咧。

過了幾天,飯比從前吃得下些了,就到哥和姐夫那兒去走了一遭,謝了他們,托他們瞧瞧有什麼事做沒有。回到家裏,媳婦笑著跟他商量。

“我真的幫人去了,你說可好?”

“真的嗎?”

“自然真的。有個小姐妹在西摩路王公館裏做房裏的,薦我到那邊兒去,你說怎麼著?”

“也好。”

“六元錢一月,服侍他們的二少爺,帶著洗衣服,旁的就沒什麼事……”

她嘮嘮叨叨地說了一大串兒。他沒聽,望著坐在地上玩的孩子。他聽見過許多人說,娘兒一到公館裏去做,就不願意再回家受窮。也瞧見過他夥伴的媳婦幫了半年人就跟著那家的汽車夫跑了。有一個朋友的媳婦也在大公館幫人,他要她回來,天天跑去跟她鬧,末了,叫她的主人給攆了出來。那麼的事多極了,他聽見過許多,他也瞧見過。翠娟又生得端整。

“真的去幫人嗎?”

“你怎麼啦!人家高高興興地跟你講……”

“不怎麼。”

“你這人變了。掉了條胳膊,怎麼弄得成天的喪魂落魄的,跟你講話也不聽見。”

“阿炳怎麼呢,你去幫人?”

“有什麼‘怎麼呢’,又不是去了就不回來了。你在家裏不能照顧他不成?”

“他離不了你哪。”

“要不然,你說怎麼著呀?坐吃山空,你又不能賺錢。”

他又望著孩子。

“說呀!你怎麼啦,人家跟你說話,老不存心聽。”

“唔?”

“你說怎麼著?”

“也好。那天去呢?”

“那天都可以去。我想等你再健壯些才去。”

“等幾天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