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上海的狐步舞(一個斷片)(2)(1 / 2)

推開了玻璃門,這纖弱的幻景就打破了。跑下扶梯,兩溜黃包車停在街旁,拉車的分班站著,中間留了一道門燈光照著的路,爭著“Ricksha?”奧斯汀孩車,愛山克水,福特,別克跑車,別克小九,八汽缸,六汽缸……大月亮紅著臉蹣跚地走上跑馬廳的大草原上來了。街角賣《大美晚報》的用賣大餅油條的嗓子嚷:

“Evening Post!”

電車當當地駛進布滿了大減價的廣告旗和招牌的危險地帶去。腳踏車擠在電車的旁邊瞧著也可憐。坐在黃包車上的水兵擠箍著醉眼,瞧準了拉車的屁股踹了一腳便哈哈地笑了。紅的交通燈,綠的交通燈,交通燈的柱子和印度巡捕一同地垂直在地上。交通燈一閃,便湧著人的潮,車的潮。這許多人,全像沒了腦袋的蒼蠅似的!一個fashion model穿了她鋪子裏的衣服來冒充貴婦人。電梯用十五秒鍾一次的速度,把人貨物似地拋到屋頂花園去。女秘書站在綢緞鋪的櫥窗外麵瞧著全絲麵的法國crepé,想起了經理的刮得刀痕蒼然的嘴上的笑勁兒。主義者和黨人挾了一大包傳單踱過去,心裏想,如果給抓住了便在這裏演說一番。藍眼珠的姑娘穿了窄裙,黑眼珠的姑娘穿了長旗袍兒,腿股間有相同的媚態。

街旁,一片空地裏,豎起了金字塔似的高木架,粗壯的木腿插在泥裏,頂上裝了盞弧燈,倒照下來,照到底下每一條橫木板上的人。這些人吆喝著:“噯噯呀!”幾百丈高的木架頂上的木樁直墜下來,碰!把三抱粗的大木柱撞到泥裏去,四角上全裝著弧燈,強烈的光探照著這片空地。空地裏:橫一道,豎一道的溝,鋼骨,瓦礫堆。人扛著大木柱在溝裏走,拖著悠長的影子。在前麵的腳一滑,摔倒了,木柱壓到脊梁上。脊梁斷了,嘴裏哇的一口血……弧燈……碰!木樁順著木架又溜了上去……光著身子在煤屑路滾銅子的孩子……大木架頂上的弧燈在夜空裏像月亮……撿煤渣的媳婦……月亮有兩個……月亮叫天狗吞了——月亮沒有了。

死屍給搬了開去。空地裏:橫一道豎一道的溝,鋼骨,瓦礫,還有一堆他的血。在血上,鋪上了士敏土,造起了鋼骨,新的飯店造起來了!新的舞場造起來了!新的旅館造起來了!把他的力氣,把他的血,把他的生命壓在底下,正和別的旅館一樣地,和劉有德先生剛在跨進去的華東飯店一樣地。

華東飯店裏——二樓:白漆房間,古銅色的雅片香味,麻雀牌,《四郎探母》,《長三罵淌白小娼婦》,古龍香水和淫欲味,白衣侍者,娼妓掮客,綁票匪,陰謀和詭計,白俄浪人……三樓:白漆房間,古銅色的雅片香味,麻雀牌,《四郎探母》,《長三罵淌白小娼婦》,古龍香水和淫欲味,白衣侍者,娼妓掮客,綁票匪,陰謀和詭計,白俄浪人……四樓:白漆房間,古銅色的雅片香味,麻雀牌,《四郎探母》,《長三罵淌白小娼婦》,古龍香水和淫欲味,白衣侍者,娼妓掮客,綁票匪,陰謀和詭計,白俄浪人……電梯把他吐在四樓,劉有德先生哼著《四郎探母》踏進了一間響有骨牌聲的房間,點上了茄立克,寫了張局票,不一回,他也坐到桌旁,把一張中風,用熟練的手法,怕碰傷了它似地抓了進,一麵卻:“怎麼一張好的也抓不進來,”一副老抹牌的臉,一麵卻細心地聽著因為不束胸而被人家叫做沙利文麵包的寶月老八的話:“對不起,劉大少,還得出條子,等回兒抹完了牌請過來坐。”

“到我們家坐坐去哪!”站在街角,隻瞧得見黑眼珠子的石灰臉,躲在建築物的陰影裏,向來往的人喊著,拍賣行的夥計似地;老鴇尾巴似的拖在後邊兒。

“到我們家坐坐去哪!”那張癟嘴說著,故意去碰在一個扁臉身上。扁臉笑,瞧了一瞧,指著自家兒的鼻子,探著腦袋:“好寡老,碰大爺?”

“年紀輕輕,朋友要緊!”癟嘴也笑。

“想不到我這印度小白臉兒今兒倒也給人家瞧上咧,”手往她臉上一抹,又走了。

旁邊一個長頭發不刮胡須的作家正在瞧著好笑,心裏想到了一個題目:第二回巡禮——都市黑暗麵檢閱sonata;忽然瞧見那癟嘴的眼光掃到自家兒臉上來了,馬上就慌慌張張的往前跑。

石灰臉躲在陰影裏,老鴇尾巴似地拖在後邊兒——躲在陰影裏的石灰臉,石灰臉,石灰臉……(作家心裏想:)

第一回巡禮賭場第二回巡禮街頭娼妓第三回巡禮舞場第四回巡禮再說《東方雜誌》《小說月報》《文藝月刊》第一句就寫大馬路北京路野雞交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