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
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先生!”一看是個老婆兒裝著苦臉,抬起腦袋望著他。
“幹嗎?”
“請您給我看封信。”
“信在那兒?”
“請您跟我到家裏去拿,就在這胡同裏邊。”
便跟著走。
中國的悲劇這裏邊一定有小說資料一九三一年是我的年代了《東方小說》《北鬥》每月一篇單行本日譯本俄譯本各國譯本都出版諾貝爾獎金又偉大又發財……拐進了一條小胡同,暗得什麼都看不見。
“你家在那兒?”
“就在這兒,不遠兒,先生。請您看封信。”
胡同的那邊兒有一支黃路燈,燈下是個女人低著腦袋站在那兒。老婆兒忽然又裝著苦臉,扯著他的袖子道:“先生,這是我的媳婦。信在她那兒。”走到女人那地方兒,女人還不抬起腦袋來。老婆兒說:“先生,這是我的媳婦。我的兒子是機器匠,偷了人家東西,給抓進去了,可憐咱們娘兒們四天沒吃東西啦。”
(可不是嗎那麼好的題材技術不成問題她講出來的話意識一定正確的不怕人家再說我人道主義咧……)“先生,可憐兒的,你給幾個錢,我叫媳婦陪你一晚上,救救咱們兩條命!”
作家愕住了。那女人抬起腦袋來,兩條影子拖在瘦腮幫兒上,嘴角浮出笑勁兒來。
嘴角浮出笑勁兒來。冒充法國紳士的比利時珠寶掮客湊在劉顏蓉珠的耳朵旁,悄悄地說:“你嘴上的笑是會使天下的女子妒忌的——喝一杯吧。”
在高腳玻璃杯上,劉顏蓉珠的兩隻眼珠子笑著。
在別克裏,那兩隻浸透了cocktail的眼珠子,從外套的皮領上笑著。
在華懋飯店的走廊裏,那兩隻浸透了cocktail的眼珠子,從披散的頭發邊上笑著。
在電梯上,那兩隻眼珠子在紫眼皮下笑著。
在華懋飯店七層樓上一間房間裏,那兩隻眼珠子,在焦紅的腮幫兒上笑著。
珠寶掮客在自家兒的鼻子底下發現了那對笑著的眼珠子。
笑著的眼珠子!
白的床巾!
喘著氣……喘著氣動也不動地躺在床上。
床巾:溶了的雪。
“組織個國際俱樂部吧!”猛的得了這麼個好主意,一麵淌著細汗。
淌著汗,在靜寂的街上,拉著醉水手往酒排間跑。街上,巡捕也沒有了,那麼靜,像個死了的城市。水手的皮鞋擱到拉車的脊梁蓋兒上麵,啞嗓子在大建築物的牆上響著:
啦得兒……
啦得——
啦得兒
啦得……
拉車的臉上,汗冒著;拉車的心裏,金洋錢滾著,飛滾著。醉水手猛的跳了下來,跌到兩扇玻璃門後邊兒去啦。
“Hello,Master!Master!”
那麼地嚷著追到門邊。印度巡捕把手裏的棒衝著他一揚,笑聲從門縫裏擠出來,酒香從門縫裏擠出來,Jazz從門縫裏擠出來……拉車的拉了車杠,擺在他前麵的是十二月的江風,一個冷月,一條大建築物中間的深巷。給扔在歡樂外麵,他也不想到自殺,隻“媽媽的”罵了一聲兒,又往生活裏走去了。
空去了這輛黃包車,街上隻有月光啦。月光照著半邊街,還有半邊街浸在黑暗裏邊,這黑暗裏邊蹲著那家酒排,酒排的腦門上一盞燈是青的,青光底下站著個化石似的印度巡捕。開著門又關著門,鸚鵡似的說著:“Good-bye,Sir”
從玻璃門裏走出個年青人來,胳膊肘上掛著條手杖。他從燈光下走到黑暗裏,又從黑暗裏走到月光下麵,太息了一下,悉悉地向前走去,想到了睡在的別人床上的戀人,他走到江邊,站在欄杆旁邊發怔。
東方的天上,太陽光,金色的眼珠子似地在烏雲裏睜開了。
在浦東,一聲男子的最高音:“噯……呀……噯……”
直飛上半天,和第一線的太陽光碰在一起。接著便來了雄偉的合唱。睡熟了的建築物站了起來,抬著腦袋,卸了灰色的睡衣,江水又嘩啦嘩啦的往東流,工廠的汽笛也吼著。
歌唱著新的生命,夜總會裏的人們的命運!
醒回來了,上海!
上海,造在地獄上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