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開始做夢,卻不再是帶著醫院消毒水味道的倉皇夢魘。夢裏的那張臉,原本濃淡適宜的眉變成了英氣的劍眉,狹長的雙眼皮也變得立體起來,而那從前總會帶著一抹和煦笑容的唇也變得薄而緊抿。明明那樣相似的兩張臉,卻變成了截然不同的兩種感覺。仿佛前者溫暖如春,而後者卻冷峻如冬。可這樣冷峻如冬的臉,卻成為了她夢中溫暖的源泉。
從那時開始,盛夏惶惑了,卻固執地不去麵對這變化的原因。
好像不去想不去麵對,就可以假裝一切全無變化。直到那天,他們第一次單獨一起用餐。沒有宋漫如、沒有辜子棠,也沒有江鐔。
盛夏下樓的時候,顧映寧已經候在了樓下。那時是春已濃的四月,整個清茶花苑裏姹紫嫣紅。跳躍的陽光讓樹葉泛起了金綠色,又柔和了杏樹的柔黃。淡紫色的丁香花還沒有凋謝,金盞花卻已經舒展出了溫和的桔黃。在這樣的滿苑春色裏,顧映寧站在那棵桃樹下,神情卻是冷冷的。
走到樓下看見他的那一刻,一句古詩詞就那麼突兀地跳進了盛夏的腦海:人麵桃花相映紅。她微微失笑,顧映寧這樣向來不苟言笑的男子若是知道自己心裏在想什麼,怕是定會怫然不悅的吧。
走近,她問:“去哪兒吃飯?”
顧映寧點起一支煙,青圈飄起:“你定。”
盛夏驚訝,前幾次她下樓後一眼便望見江鐔筆直地立於加長保時捷門邊,而顧映寧也都一語鑿鑿地讓江鐔直奔目的地。今天,不僅不見江鐔,更是未定地方。見他鮮少的不穿西裝西褲,而是一身休閑衣衫,盛夏望著陡然間仿佛年輕了兩三歲的顧映寧,轉了轉眼珠:“帶你去吃海鮮,OK?”
沒有了江鐔,自然是顧映寧開車。不似江鐔的疾速而馳,顧映寧開車倒是不急不緩得很,一路平穩地到了海鮮店門口。以前經常來這裏,因此老板對盛夏很熟悉,一見到她就扯開嗓門熱情地問道:“小夏啊,是不是老樣子?”
盛夏回頭看向顧映寧詢問,畢竟,她不知道他的喜好。熟料,今天的顧映寧似乎配合得很,竟微微點了點頭:“你決定便好。”
不曉得到底是因為這是她熟悉的環境,還是因為他今天一反常態的隨和,亦或是因為沒有其他人的圍繞左右,盛夏隻覺得,這是這麼久以來她和他最美好的一次相約。他給她續茶水,她將他伸筷最多的菜放到他麵前,他在她不小心滴了湯汁在衣服上時用紙巾輕輕地幫她擦拭。如此稀鬆平常的瑣碎小事,卻成了她心頭最暖的一汪泉。
結賬的時候,她站在他身側。眼尖地瞥見櫃台裏頭的一張卡通貼畫,盛夏笑吟吟道:“老板,又有新貼畫了?”
老板樂嗬嗬地將貼畫拿上來:“還真是瞞不過你這雙眼,喏,剛買的海底專題,就剩下這最後一張了。”老板說著轉頭看向顧映寧,“小夏這孩子跟我特別投緣,我老婆總說我孩子心性,這麼大人了還喜歡貼畫,這不,找到了個知音。”
盛夏被老板說得竟有些赧然起來,不客氣地收起貼畫道:“好啦好啦,又說,下次不來光顧你們家店了。”
老板依舊笑眯眯:“好說,隻要你能忍得住饞貓因子。”
轉身往外走的那一瞬,盡管隻是很快地一掃,但盛夏清晰地看到了顧映寧唇邊淡淡的笑意。他還是那樣冷峻的眼角眉梢,然而嘴角卻微微上揚,勾起了一個極其優美的弧度。
原本隻是隨意的一瞥,卻得到如此意外的收獲,盛夏竟愣住了。
回去時照舊是顧映寧開車。盛夏原以為他會如以往一樣直接將自己送回清茶花苑,但他今天又給了她一個驚喜。
水楹橋可以說是F市最美的一座橋,仿古的拱橋造型,磚灰色的石欄,還有橋上相對而立的一根根古色燈柱。深紅色的圓形木頭,上頭的路燈則是宮燈模樣,四麵長長的絹絲工筆畫。正是暮色已深、華燈盡上的夜晚,宮燈自然也全數點亮,下麵的穗子隨風飄蕩。
他們在路邊下車,步行到水楹橋的最高處。大概是城市的霓虹太過耀眼,水中倒映的月色銀華竟被比了下去。宮燈的光亮也投射進了水麵,整條河麵真真是五光十色,仿佛一條流動的彩鑽帶子。
來F市這麼久,盛夏還是第一次在這個時候來到水楹橋,因此不禁由衷感歎:“沒想到F市也有這麼自然的美景。”
這裏人跡罕至,仿佛隔絕了都市的喧鬧而變得安靜下來,盛夏甚至能聽到潺潺的河水流動聲。顧映寧在欄杆處俯身,夜風吹拂過來,吹揚了他的衣角。這樣的人,這樣的景,宛似一幅天生如此的畫卷。星子是點綴,月色是陪襯,小橋流水人家是背景,這一切都隻為了襯托身旁那人的倚光流離和獨一無二。他就是油畫上最濃重的那一筆色彩,讓其他稀釋而浮薄的筆畫都黯淡無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