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落霞孤鶩(1 / 3)

下了一夜的大雪和半天的小雪,天空中的塵埃被雪包裹著重回泥土,就像世上的一些人,一時飛黃騰達,不曾想某一天會掉落地麵,與汙泥濁水一起被洪流所淹沒。下午雪停了,太陽也露出了笑臉,被雪淨化的空氣,清新、爽朗,深吸一口,似乎有一絲芳香和甘甜從鼻腔直入心脾,讓人沉醉。

1、芳心暗許

兩年高中眼看就要畢業了,教育界正在醞釀著一場大變革,苗遠舟老師囑咐苗偉業:“國家形勢正在朝著正常的方向轉變,這就是說十年前甚至二十年前,一些好的事情和傳統會恢複過來,畢業回家後不要荒廢了學業,我給你提供的一些書本要經常溫習,將來會有用的。”除正常的上課外,苗遠舟平時沒少給苗偉業加些課外的猛料,不隻是他教的數學課,物理、化學都有涉獵,曆來數理化不分家,也不會過時,他將自己所學一一傳授給苗偉業。苗偉業從小就很尊重這位遠房伯伯和恩師,對他的教誨和傳授的知識銘記在心。

畢業離校在即,同學之間都互相留影、互送紀念品,兩年的同窗之誼在他們心中都留下了很深的印記。平時有些疙瘩或背後使些壞心眼的,此時都冰釋前嫌。相互要好的更是難舍難分。苗偉業與梁繼軍平時關係很一般,自從那次在後山上叫人揍了他一頓後,見他默默地忍受了,以後也沒有再蔑視和頂撞苗遠舟老師了,倒覺得他並不是那麼討厭,其後與喬翠葉打賭吃飯的那件事,他在旁為他打氣,還很熱心地到鎮上買肉,覺得他還有幾分可愛。苗偉業想在臨別之際向梁繼軍道一聲歉,畢竟那是一件不太正大光明的事,尤其是假借喬翠葉的筆跡將他約出,他覺得自己有些陰暗和齷齪。他鼓足勇氣向梁繼軍坦白了幾個月前那個晚上的事,並向他做了誠摯的道歉。梁繼軍聽到那晚被打是苗偉業指使的,很憤怒,握緊拳頭就要回擊他,可轉念一想,事情都過去那麼久了,他也真誠道歉了,要是再翻出來對誰都沒好處,他的善良之心和同窗之誼戰勝了報複的念頭,於是縮回拳頭,麵色由慍怒轉為平和,原諒了苗偉業。

對於喬翠葉,苗偉業有一番別樣的感情,雖說不敢往戀愛上麵去想——自己是農村戶口,吃的農家糧,饑一頓飽一頓;她是城鎮戶口,吃的商品糧,每月有國家定量供應;他知道兩人的家庭環境和社會地位天差地別,根本不可能——但最近兩個月的頻繁交往,他感受到了她的友情、她的聰慧,她為了讓他吃飽、吃好點,讓人覺得是“願賭服輸”,不留一點痕跡和話柄;送小食品讓他沒法拒絕;拿錢資助他又不傷及他的自尊——盡管他還回去了。

盛夏的傍晚,天還未黑,綠樹掩映,涼風送爽,苗偉業約喬翠葉到後山的橡樹林話別。他想起模仿她的筆跡誘騙梁繼軍到這裏的那個夜晚,臉上發燒,為這一不光彩的行為羞愧難當。

橡樹枝枝杈杈上綴滿著青青的、飽滿的橡子,橡子被片片綠葉簇擁,似被嗬護著的繈褓中的嬰兒,又似青春叛逆期的少男少女,欲掙脫大人的管束,向外麵的世界探頭探腦,那倔強、渾圓、青綠色的形態惹人憐愛。而承載它的橡樹母親根植於荒山野嶺、沙礫薄地,哪怕是風霜嚴寒、旱天酷暑,擠幹身上的每一滴乳汁,也要提供橡子足夠的養分,讓其破繭而出。

往常的交往都有同學在旁,這次是他倆第一次單獨在一起,都有一種緊張和依依惜別之感。他的心嘭嘭直跳,臉漲得通紅,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囁嚅著將筆記本遞給她:“留個紀念吧!”

她伸手接過他給的漂亮的粉紅色塑料封皮筆記本,也從自己的書包裏掏出準備好的淺藍色——天空的顏色——塑料封皮大號筆記本,裏麵夾著一支“英雄”牌鋼筆和一張她題有小詩的全身照片。

他倆各自打開對方送的禮物,她看到他的留言:

“兩年同窗誼/兩月助我情/你如天邊的彩霞絢麗奪目/我似大海的孤帆隨風飄蕩/彩霞映照著大海/海天一色/願你我相見可期/情誼永存!”

他看著她的照片,看到照片背後的小詩:

“兩度春秋/一朝別離/你如崖上的雄鷹/仰望藍天/我似崖邊的小樹/曾有依伴/願助你展翅高飛/萬裏長空翱翔!”

她感覺到了他的深情和無奈,他感覺到了她的純情和依戀,他倆盯著對方寫的小詩,看了一次又一次,默念了一遍又一遍,要把它記在心頭,映在腦海裏。兩顆溫熱的心在慢慢靠近,臉上火辣辣的,眼睛不敢直視對方,都在等著對方開口,但誰也不敢先挑明。

還是苗偉業先開口了,而他說的與此刻的情境無關,他努力壓抑著,似乎沒看懂她寫的是什麼,他說的是很平常的一句問候,是與其他同學毫無二致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句問話:“畢業後有什麼打算?”

“可能在我爸的供銷社找點事做。”她回過神來回答他的問話,又反問了他一句:“那你呢?有什麼打算?”

他苦笑一聲:“能有什麼打算?回生產隊勞動唄!”接著,他抬起頭滿懷信心地說:“不過,聽苗老師說,國家正在醞釀著一場教育大變革,說不定我們都有機會上大學!”

“那太好了,我們都有實現自己理想的一天!”她滿臉興奮,望著他純淨而堅定的眼神,露出甜甜的微笑,“要是能上大學,你有什麼理想?”

說到理想,他的心就像長了翅膀一樣飛到了遙遠的地方:那滿眼都是書的大學校園,頭戴標誌著知識和學問的博士帽;在政府機關或機構為國家描繪發展藍圖;與先進國家的代表一起商討世界發展大計。他收回放飛的理想的翅膀回到現實中,望著她那充滿期待的、明亮的眼睛,有些歉意地對她說:“首先是要有一所大學上,然後才能談到理想!”

“我讚成,首先是要上大學,這是實現理想的第一步!我與你一樣,爭取上大學。”她對他的話不但不反感,反而覺得這是大實話,不浮誇、不空談,一步一步,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向前邁進,總有一天就會實現自已的理想和追求。

2、回鄉知青

城鎮戶口的高中畢業生作為知識青年按政策還得下鄉,也許是時代變了,也許是懈怠了,也許是這項政策本來就不得人心,各地執行起來沒那麼盡心和嚴格。喬翠葉回家後,父母親舍不得她下鄉,哪怕就在附近的鄉下。她憑著父兄的人望在鎮供銷社找了份臨時工作——在商店當營業員站櫃台。

像苗偉業這樣農村戶口的高中畢業生稱為回鄉知青,自然就回到自己的家鄉參加勞動。七八月正是農村大忙季節,收割早稻、栽種晚稻,要趕季節搶收搶種,口號是“不插八一秧”,也就是每年八月一日前要插完晚稻,接著是為秧苗薅草、施肥、打農藥。

炎炎的夏天,是病蟲害繁殖和成長最快的季節,晚稻就是農民與病蟲害在爭奪糧食,農民要想有個好收成,就必須在稻苗和稻穗上打幾遍農藥才能將病蟲害殺滅。背著藥桶,一手搖動加壓,一手緊握噴霧杆噴灑農藥,頭頂烈日,揮汗如雨,赤腳在稻田裏來回走動,這就是農民在田間打農藥的情境。所噴的農藥,除殺滅害蟲,也會被打藥人吸入體內,雖戴有口罩,可有的口罩質量不好或戴不嚴實,每年總有人中毒,輕則頭暈、頭痛,重則倒地身亡。苗偉業就遭遇過輕微中毒,而與他一起在稻田打農藥的同伴,由於中毒太深,從五六裏外的田間往回走的路上倒下,待苗偉業急忙回村喊人救治時,已是口吐白沫、不治身亡了。

農民種田不隻是辛苦,也會付出生命的代價,這是苗偉業始料未及的。他為死去的同伴而悲傷,為農民落後的生產方式和勞作命運而難過。而他作為一個有知識、有文化的後生,又能擺脫這種周而複始的勞作命運嗎?

苗遠鵬看到大兒子高中畢業了,能分他肩上的擔子,感到欣慰,可想到兒子要像自己一樣在農村幹一輩子農活,又心疼不已。

暑期快結束時,大隊小學有一位老師病重,下學期需有人頂替,苗遠鵬找到大隊支部書記,想讓兒子到大隊小學當代課老師。那個還在當紅的支部書記翻翻白眼,反問道:“你想代就能代的?”後來就讓他才初中畢業的侄女去代課。苗遠鵬憤恨不已,可沒有辦法,誰叫自己無權無勢呢?苗偉業安慰他爸,“爸,不要為這點小事氣壞了身子,我根本看不上這個小學代課老師,您放心,我會有出路的。”他雖然誌不在此,可心裏還是不平,一是為他爸被“打臉”而難過,二是為小學的孩子們難過,一個初中剛畢業的學生能教什麼?三是覺得世道不公,不是唯才是舉,而是任人唯親。他並不認為自己適合做代課老師,但自信比一個初中畢業生還是要強幾個碼。這件事在他心中留下了一片陰影。

生產隊長苗偉山看在眼裏,恰此,本隊民兵排長已超齡,不再是基幹民兵,自然就不能當排長了。他來找苗遠鵬,動員苗偉業來接替本隊的民兵排長。按國家行政編製和農村製度,從縣團級武裝部長往下,到公社或鎮是科或副科級武裝部長,這兩級前者屬於軍隊幹部,後者屬於地方政府幹部;大隊設有民兵連長,各生產隊設有民兵排長,這兩級就叫民兵幹部了。苗偉業不到十八歲,本來成不了基幹民兵,更甭說民兵排長了,可他是回鄉知青,有文化,本隊又沒有適齡的退伍軍人,也就他合適了。他勉為其難,當了個民兵排長,接受了配備的一支半自動步槍。民兵排長也就是平時帶頭幹農活,遇有搶險救災要衝在前麵,水利工程要維持治安,督促落後分子參加勞動。他憶起十三歲時上水利工地做過一次落後分子,與大隊支書“捉迷藏”跑到集市上玩了一天,回來被剋了一頓的往事,還親眼見過的新婚不到三天的媳婦和帶著繈褓中嬰兒的哺乳期母親被逼上工地的情景。他可不願成為那些人的幫凶,寧可挨批,也不忍心去驅趕那樣的媳婦和母親。

苗偉業回生產隊做了三個月的民兵排長,苦幹了三個月的農活。十月下旬,《人民日報》刊出了恢複高考的消息。喜訊傳出,舉國上下一片歡騰,知識的春天,科學的春天,教育的春天終於來了。這一石破天驚的消息,震撼了全國各地每個知識青年的心,激發了他們要上大學的強烈願望。十餘年來,大多數下鄉知青、回鄉知青被剝脫了公平競爭上大學的機會,學習成績好沒有用,有用的是根正苗紅的家庭出身,迎合潮流的政治嗅覺,有政治靠山,會拉關係,才有可能被推薦成為工農兵學員。那些在艱苦的農村、農場奮鬥三年、五年、十年的下鄉知青和回鄉知青,能當上個民辦教師就算是出人頭地了。苗偉業這一屆高中畢業生算是幸運的了,回鄉三個月就看到了上大學的希望,有參加中斷十年後恢複的首屆高考的機會。

喬翠葉聽到恢複高考的消息後,通過她爸的朋友搞到了上海剛剛出版的《數理化自學叢書》第一冊,這是一套誰都想買而又很難買到的叢書。“****”十年,那些數理化書籍都被當廢紙送到了廢品收購站,被造紙廠打成紙漿重新造紙,印刷廠印成了《工基》、《農基》,印成了戰天鬥地的《銀光大道》,印成了……。為了對參加高考的學子們提供幫助,上海印刷廠的工人師傅們加班加點,一套叢書十幾冊,隻能一冊一冊地出,印出一冊就即時送到新華書店,很快就被通宵排隊的人搶購一空。喬翠葉的爸通過在上海的朋友也搶到了一冊,迅速郵寄給她。她一收到書就立即找到苗偉業,要與他分享這難得的學習資料。苗偉業雖說有苗遠舟老師給的書,但多一本有參考價值的書不是更有利於增加高考的分數嗎?同時他也更願意與她一起複習、一起參加高考。他倆一起返回王子高中,做高考前最後一個月的衝刺。

此時的王子高中聚集了各路“英豪”,十餘年來王子鎮的曆屆高中畢業生雲集於此,請老師予以輔導,為的是爭奪那不到百分之五的大學入學名額,恰似“一登龍門,身價百倍!”在這眾人齊過“獨木橋”的隊伍中,苗偉業無疑走在了前麵,因為在別人不知道橋在哪兒的時候,他就站在了橋頭,早就在等待彼岸的號令槍扣響板機了。他不光一個人跑,還要拉著心愛的人兒一起跑,要在別人之前跑到彼岸。

學校為了騰出地方給這些學子們複習,將在校生兩班合成一班授課,高一學生暫時不上晚自習,家在附近的學生盡可能走讀,晚上在家住,課桌椅和鋪蓋卷就隻能學子們自帶了,學校住不下,就投親靠友或在鎮上租房住,為的是離學校近些,離老師近些。苗偉業在喬翠葉的極力邀請下住到了她家,她爸媽和哥哥也非常歡迎,給他倆提供學習上的便利和生活上的幫助,義務做好後勤服務。苗偉業有些不好意思,可架不住她及家人的熱情,不好拒絕。他爸媽為了讓他安心複習、增加營養,讓上初中的大弟苗偉豪每周日給他送一周的米和菜,外加一隻正在下蛋的老母雞。除了苗偉業家的老母雞外,喬翠葉媽媽每天變著法兒給他倆增加營養,雞鴨魚肉自不在話下,就是魷魚、高麗參也是頻頻上桌,直要將他倆養得肥肥胖胖、精神飽滿,考個狀元、榜眼,捧著金杯、銀杯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