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回感秋聲撫琴悲往事坐禪寂走火入邪魔)
許多年之後,守活寡的薛寶釵再想起這封寫給黛玉的信,她會在羞悔之間燃香一柱為林妹妹祈禱嗎?高鶚(或曹雪芹)再次顯示一下自己的古典功力,寶釵此信與當年探春的文學社邀請函有得一比:
妹(民國前以自稱“弟”“妹”為謙)生辰不偶(命運倒黴),家運多艱,姊妹伶仃(我孤苦零丁),萱親衰邁(母親年老)。兼之猇xiāo聲狺yín語(虎嘯狗叫,喻夏金桂叫罵),旦暮無休;更遭慘禍飛災(此指薛蟠入獄),不啻chì(不異於)驚風密雨。夜深輾側,愁緒何堪。屬在同心,能不為之湣惻mǐn cè(同情我)乎?
回憶……結社,序屬(節序上屬於)清秋,對菊持螯áo(螃蟹),同盟歡洽qià(聚會歡笑)。猶記“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開花為底(為何)遲”(此二句詩見第三十八回的黛玉《問菊》)……未嚐不歎冷節餘芳(清秋晚花)如吾兩人也!感懷觸緒,聊賦四章(暫時寫了四段小詩)。匪(非)曰無故呻吟,亦長歌當dàng哭(寫詩文來代替痛哭)之意耳。
悲時序之遞嬗shàn(依次演變)兮,又屬清秋。感遭家之不造(不幸福)兮,獨處離愁。北堂有萱(此為諼xuān,忘憂草)兮,何以忘憂?無以(沒有辦法)解憂兮,我心咻咻xiū(煩亂)……
銀河耿耿兮(天河明亮啊)/寒氣侵,月色橫斜兮/玉漏沉(指夜深)。憂心炳炳兮(明顯啊)/發我哀吟。吟複吟兮/寄我知音……
如果我是寶釵,我絕對不寫此信送給黛玉,這很像得了便宜又賣乖。此時,寶釵已與寶玉聯姻,連大嫂子李紈都知道了。
但善良的“黛玉看了,不勝傷感。又想:‘寶姐姐……單寄與我,也是“惺惺惜惺惺(聰明者愛憐聰明者。此為同命相憐)”的意思。’”
正說著……透過一陣清香來……黛玉道:“好像木樨xī(桂花)香。”探春笑道:“林姐姐終不脫南邊人的話。這大九月(陽曆十月下旬)裏的,那(哪)裏還有桂花呢?”……湘雲道:“三姐姐,你也別說。你可記得‘十裏荷花,三秋桂子(深秋桂花。此二句為柳永詠西湖名詞)’?在南邊正是晚桂開的時候……等你明日到南邊去的時候,你自然也就知道了。”
探春笑道:“我有什麼事到南邊去……”李紋、李綺隻抿著嘴兒笑。
黛玉道:“妹妹,這可說不齊。俗語說,‘人是地行仙’……譬如我原是南邊人,怎麼到了這裏呢?”……眾人聽了都點頭,探春也隻是笑。
我一直不清楚曹雪芹把林妹妹定為蘇州或揚州人(其父林如海在揚州為官,黛玉小時候必隨之)是無意為之還是故意轉移當時人的視線。江北的揚州是文化意義上的江南,同蘇州、杭州一樣,揚州自古也為風雅之都,林妹妹生長於揚州這旖旎之地,也算恰當。“二十四橋明月夜”,“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美好)是揚州。”都寫盡了揚州的美麗。
幾位姑娘的對話,別有深意,為探春遠嫁南方再次鋪墊。而對於人生命運的不確定性,黛玉體會得深刻,這是探春暫時所不能理解的。
失去的故鄉讓人憂傷,雖然它未必是完美的:
“父母若在……諸事可以任意……今日寄人籬下……今生這樣孤淒!真是李後主說的‘此間日中,隻以眼淚洗麵’矣!”……不知不覺神往那(哪)裏去了。
紫鵑……便問道:“……剛才我叫雪雁告訴廚房裏,給姑娘作了一碗火肉(火腿)白菜湯,加了一點兒蝦米兒,配了點青筍紫菜……”黛玉道:“也罷了(還不錯)。”紫鵑道:“還熬了一點江米(南方叫糯nuò米)粥。”
黛玉點點頭兒,又說道:“那粥得你們兩個自己熬了,不用他們廚房裏熬才是。”紫鵑道:“我也怕廚房裏弄的不幹淨,我們自己熬呢。就是那湯,柳嫂兒說了……五兒瞅著燉呢。”黛玉道:“我倒不是嫌人家醃ā髒。隻是病了好些日子,不周不備,都是人家,這會子又湯兒、粥兒的調度,未免惹人厭煩。”說著,眼圈兒又紅了……
雪雁將黛玉的碗箸安放在小幾jī兒(小桌兒)上,因問黛玉道:“還有咱們南來的五香大頭菜,拌些麻油(北方叫香油)、醋……”黛玉道:“也使得,隻不必累贅了。”一麵盛上粥來。黛玉吃了半碗,用羹匙舀了兩口湯喝,就擱下了。
紫鵑見狀,立刻轉移黛玉的注意力,但其實,像火腿、青筍、紫菜、糯米等南方食品照樣觸動鄉情。雪雁遠不如紫鵑更理解更了解黛玉,在吃飯時,還特意強調“咱們南來的五香大頭菜,拌些麻油”,這讓本來就胃口差的黛玉更吃不下了。
在趕走晴雯之時,王夫人明明說過柳五兒死了;而現在,作者又讓她活著,並且以後還會有她的故事。
高鶚(或曹雪芹)寫得極為細致:紫鵑應該是北方人,故說“江米”而不說“糯米”;雪雁(黛玉進賈府時帶來的)確實是南方人,故說“麻油”而不說“香油”。這樣的細節,讓人歎為觀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