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斷癡情薛寶釵出閨成大禮)
沒有注意體察世間善惡的人,很難真正愛上並思索《紅樓夢》。例如,有人總是一廂情願地認為賈母後來才突然變壞。我說不是,她一直就是這種德性,隻是以前沒有遇到發作的時機。
黛玉……漸漸蘇醒過來,問紫鵑道:“你們守著哭什麼?”紫鵑見他(她)說話明白,倒放了心……黛玉笑道:“我那(哪)裏就能夠死呢。”這一句話沒完,又喘成一處……
賈母大驚,說:“這還了得!”……鳳姐道:“我都囑咐到(周到。北方方言)了,這是什麼人走了風了呢……”賈母道:“且別管那些,先瞧瞧去是怎麼樣了。”……見黛玉顏色如雪,並無一點血色,神氣昏沉,氣息微細……大家都慌了。
黛玉微微睜眼……喘籲籲的說道:“老太太!你白疼了我了。”賈母一聞此言,十分難受,便道:“好孩子,你養著罷(吧),不怕的。”黛玉微微一笑,把眼又閉上了。
黛玉此時的“笑”,是自尊,更是絕望。賈母、王鳳姐等人最吃驚的不是一條生命將要逝去,而是奇怪“是什麼人走了風了”。黛玉看人,可謂洞若觀火、明察秋毫,賈母的心計哪裏能瞞得過她。
黛玉沒有遺囑,她無事可囑。一句“你白疼了我了”,在外人看來,那隻是與賈母的最後告別與感謝,而事實上包含著對賈母的諷刺與怨懟:如果你在最關鍵時候不支持寶黛愛情,那麼其它關心又有什麼價值呢?如果我的死亡都不能讓你回心轉意,那麼你平時何必還要疼愛我呢?
賈母的三句話,句句讓人惡心:“好孩子”——你就這樣對待一個好孩子嗎?“你養著吧”——養著又有何用?“不怕的”——黛玉快死了,還能有什麼可以害怕的呢?
黛玉“微微一笑”沒有再多理她。凶手就在眼前,可是她是自己的姥姥,還能說什麼呢?你自己在內心慚愧去吧;我累了,我要永睡。
賈母看黛玉神氣不好,便出來告訴鳳姐等道:“我看這孩子的病——不是我咒他(她)——隻怕難好!你們也該替他(她)預備預備衝一衝,或者好了,豈不是大家省心?就是怎麼樣,也不至臨時忙亂。咱們家裏這兩天正有事呢。”鳳姐兒答應了……
賈母……因說:“孩子們從小兒在一處兒玩,好些是有的。如今大了懂的人事,就該要分別些,才是做女孩兒的本分,我才心裏疼他(她)。若是他(她)心裏有別的想頭,成了什麼人了呢?我可是(確實是)白疼了他(她)了……”
賈母一番話,很帶有情緒。她一輩子被人尊重、被人奉承,早就習慣了,現在,外孫女黛玉話中有話的一句,讓她自尊心很受傷,所以一出門,她就冷靜而帶氣地說“隻怕難好”。
賈母是老狐狸兼過來人,豈不知黛玉的愛情之心?黛玉將要蓋棺論定了,賈母提前給了官方結論:黛玉品質太差,我確實“白疼了她”!
聽老太婆說來:真正的好女孩,長大之後應該遵守“男女有別”的製度,這才是本分;如果她竟然打寶玉的主意,這叫可恥!這樣的女孩子,我白疼了!死了更好!
回到房中,又叫襲人來問……賈母道:“……咱們這種人家,別的事自然沒有的,這心病也是斷斷有不得的!林丫頭若不是這個病呢,我憑著花多少錢都使得;就是這個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沒心腸(沒心思)了。”
鳳姐道:“林妹妹的事,老太太倒不必張羅,橫豎有他(她)二哥哥(賈璉)天天同著大夫瞧:倒是姑媽(薛姨媽)那邊的事要緊……”
回到自己房中,賈母依然怒氣未消,又叫來襲人詢問情況。襲人必定把所見的寶黛愛情細節向她彙報一個遍,老太婆不聽則已,一聽更氣:我們這樣的高貴人家,怎麼能容忍自由戀愛的事情出現呢?那豈不是造反了?如果是這樣,她這病是治不好的,我也沒有心思給她看病!
鳳姐吃了早飯過來,便要試試寶玉……笑道:“給你娶林妹妹過來,好不好?”寶玉卻大笑起來。鳳姐……又問道:“……若還是這麼傻,就不給你娶了。”寶玉忽然正色道:“我不傻,你才傻呢。”說著,便站起來說:“我去瞧瞧林妹妹,叫他(她)放心。”……“我有一個心,前兒已交給林妹妹了……給我帶來還放在我肚子裏頭。”
鳳姐聽著竟是瘋話,便出來看著賈母笑。賈母聽了又是笑,又是疼,說道:“……叫襲人好好的安慰他,咱們走罷(吧)。”
王鳳姐說慣了假話,聽慣了假話,所以,發自肺腑的真話在她想來全是“瘋話”。
而賈母的思想境界、認知方式,一直和鳳姐差不多,她也覺得寶玉真是瘋了,很需要她們的幫助與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