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回大觀園月夜警幽魂散花寺神簽驚異兆)
本章回寫得很漂亮,無論是王熙鳳還是丈夫賈璉,其性格的變化都非常真實可信。中國小說的人物個性一向缺少變化,本章回倒是有了反例,難得。
五更賈璉就起來,要往總理內庭都檢點太監(太監總管)裘世安家來打聽事務。因太早了,見桌上有昨日送來的抄報(官方公告性新聞),便拿起來閑看。第一件是雲南節度使王忠一本(一本奏折):新獲私帶神槍(火藥槍)火藥出邊(越境)事,共十八名人犯,頭一名鮑音,係太師鎮國公/賈化家人(仆人)。第二件蘇州刺史/李孝一本:參劾縱放家奴……因奸不遂、殺死節婦一家人命三口事。凶犯/姓時名福,自稱係世襲三等職銜/賈範家人(仆人)……
賈璉……心中不自在起來,待要看第三件,又恐遲了不能見裘世安的麵,因此急急的穿了衣服……出來騎馬走了。平兒……收拾了換下的衣服。
太監總管裘世安是皇帝身邊的人,賈璉想通過他打聽事情;既然是求人,當然要湊對方的機會,隻得一大早就起來,但又不便去得過早,於是拿起“內部參考”看看,不看則已,一看全是南北各地有關姓賈的負麵新聞:一是賈家(這些都是遠房本家)的奴仆們確實狗仗人勢、作威作福、無法無天,引起了公憤;二是賈元春死後,大家狀告賈府膽子也大了。
繩索開始從外部收緊,賈璉已經感覺到了,“心裏不自在”。
平兒方下炕來,隻聽外麵腳步響。誰知賈璉去遲了,那裘世安已經上朝去了……賈璉一路摔簾子進來,冷笑道:“好啊!這會子還都不起來!安心打擂台(對著幹)、打撒手兒(不管不問)!”一疊聲又要吃茶。平兒忙倒了一碗茶來……賈璉生氣,舉起碗來,嘩啷一聲摔了個粉碎。鳳姐驚醒……道:“你怎麼就回來了?”問了一聲,半日不答應,隻得又問一聲。
賈璉嚷道:“你不要我回來?叫我死在外頭罷(吧)?”鳳姐笑道:“這又是何苦來呢……問你一聲兒……”賈璉又嚷道:“又沒遇見,怎麼不快回來呢!”鳳姐笑道:“……明兒再去早些兒,自然遇見了。”
鳳姐一向不把丈夫賈璉放在眼裏:第二十四回中,賈芸求賈璉找個工作,鳳姐卻給了賈芹,這讓賈璉很沒麵子;第九十五回,有騙子送來了假玉,“鳳姐見賈璉進來,便劈手奪去”先送與賈母看,搶了賈璉的頭功;一句話,鳳姐無論在大事上還是在小事上,一向把賈璉當成打工仔、當成下屬。
假如有人對王鳳姐說:夫妻之間應該平等。那鳳姐可不得氣死:我怎麼能與賈璉平等?我是賈母麵前的大紅人難道你們不知道嗎?這正如鴉片戰爭前的中國人,西方人說“國與國之間平等”時,大家會一起嘲笑起來:我們怎麼可能與你們平等?我們是天朝上國難道你們不懂嗎?
那麼,一向弱勢的賈璉為什麼牛氣衝天了呢?因為他的翅膀漸漸硬了。護送黛玉探父,處理林如海的喪事,為薛蟠的事奔走,都是賈璉出大力。書中多次出現賈母、賈赦、賈政“叫璉兒”處理事情的細節,又加上王鳳姐身體越來越差,參與的事情越來越少,賈璉的底氣也就越來越足了;況且王鳳姐原來很不像話,賈璉想起來就煩呢!
像這一次沒有見到裘世安,本來是很平常的事,但賈璉發火卻有點出格,責備鳳姐怎麼還不起床?為何這麼懶!還把茶碗摔了。要是以前,賈璉哪敢多說一句話啊。
倒是王鳳姐陪著笑臉,溫柔得像尤二姐。
王熙鳳,你溫柔得太晚了。台灣作家王鼎鈞有名言:你落魄時得罪了人,可以在富貴時彌補;如果你在富貴時得罪了人,卻無法在落魄時彌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