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王熙鳳第一次想到了死亡(1 / 1)

(第一百零一回大觀園月夜警幽魂散sàn花寺神簽驚異兆)

(注幽魂:此為秦可卿的魂靈。散花寺:寺名)

王熙鳳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怕賈母、王夫人除外),是一個從不相信鬼神與報應的人,是一個“與天鬥其樂無窮,與地鬥其樂無窮,與人鬥更其樂無窮”的人,但是,自有鬼神來找她:

鳳姐回至房中……便分派那管辦探春行李妝奩lián(嫁妝箱子)事的一幹人……忽然想起探春來,要瞧瞧他(她)去……走出門來,見月光已上,照耀如水……滿地下重重樹影,杳無人聲,甚是淒涼寂靜……

恍恍忽忽的似乎背後有人說道:“嬸娘連我也不認得了?”鳳姐忙回頭一看,隻見那人形容俊俏、衣履風流,十分眼熟……方想起來是賈蓉的先(死去的)妻秦氏……汗如雨下……毛發悚然……急急忙忙回到家中。

從文學角度說,以上一段很好,與第十三回中秦氏臨死前托夢給王熙鳳、讓她早早想到自己的後路形成前後照應。秦可卿有名言:“三春(代春天)去後諸芳盡,各人須尋各自門”。現在,賈府的“三春”將盡——元春已永逝,迎春將慘死,探春將遠嫁。而王鳳姐也應該想想自己何去何從了。(不管讀者怎麼想,反正我是盼望有鬼神的;我不是故意與王鳳姐過不去)

此時,賈璉也到家了,但臉色不好看,書中有一句話說得好“又知他素日性格,不敢突然相問”,此語讓讀者解氣,這說明賈璉近來常常與鳳姐吵架,而鳳姐也沒有占到什麼便宜。賈璉近來很忙,為王熙鳳的不爭氣的哥哥忙。

鳳姐尚未起來……那邊大姐兒(小女孩,此為賈巧)哭了,鳳姐又將眼睜開。平兒連向那邊叫道:“李媽,你到底是怎麼著?姐兒哭了……”那邊李媽從夢中驚醒……心中沒好氣……狠命的拍了幾下,口裏嘟嘟囔囔的罵道:“真真的小短命鬼兒,放著屍不挺(放著覺卻不睡。南京方言),三更半夜嚎你娘的喪!”……向那孩子身上擰了一把。那孩子“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這段描寫未必真實,奶媽再貪睡,也不敢在王鳳姐麵前打罵其女兒賈巧,哪怕是輕聲罵、悄無聲息擰。李媽這樣的人在現實中不少,他們因為恨主人,便把矛頭或怒火指向或燒向其子、其仆。魯迅先生強烈反對這樣的弱者行為。

作為母親,王熙鳳是稱職的,她久病不愈,自感不支,於是想到了:一旦我死了,女兒巧姐怎麼辦?

鳳姐……半日不言語,長歎一聲,說道:“……我要是死了,撂liào下這小孽障,還不知怎麼樣呢。”平兒笑道:“奶奶這是怎麼說。大五更gēng的,何苦來呢。”

鳳姐冷笑道:“……我是早已明白了,我也不久了。雖然活了二十五歲,人家沒見的也見了,沒吃的也吃了,也算全了;所有世上有的也都有了,氣也賭盡了,強也算爭足了;就是‘壽’字兒上頭缺一點兒也罷了。”平兒聽說,由不的眼圈兒紅了。

本章回也寫得很出色。這是王鳳姐第一次長歎,二十五歲,風風光光多年,值了。王鳳姐的自述很實在,與《張學良口述曆史》有得一比。她自己一死了之簡單,但是,女兒怎麼辦?托付給誰才能放心?

毛澤東親口說過:紅樓人物中,他最愛王熙鳳。讀者們如果有興趣,可查查他最後幾年的表現,其不放心之狀,真與鳳姐有相通之處。

平兒雖長年受其苦,但良心還是有的,一聽鳳姐此言,自己先落淚了,她知道鳳姐有時也很不容易;但這種不容易相當於領導們喝不下太多茅台的不容易。我們小百姓不必為她同情過多。

鳳姐笑道:“你這會子不用假慈悲,我死了,你們隻有喜歡的。你們一心一計和和氣氣的過日子,省的我是你們眼裏的刺似的。隻有一件,你們知好歹,隻疼我那孩子就是了。”平兒聽了,越發掉下淚來。

鳳姐笑道:“別扯你娘的臊!那(哪)裏就死了呢,哭的那麼痛!我不死還叫你哭死了呢!”平兒……連忙止住哭,道:“奶奶說的這麼叫人傷心。”

王鳳姐畢竟是個要強的人,平兒一哭,她反而笑了。當然,王鳳姐是個聰明的人,她知道沒有幾個人喜歡她,她知道如果自己死了,無論是丈夫賈璉,還是平兒,還是仆人們,他們的日子一定好過得多,必定一個比一個高興。

既然明白這些,按理應該多做些好事啊。然而,她習慣了幹惡事,一時還改不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