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回醉金剛小鰍生大浪癡公子餘痛觸前情)

中國官員出事往往很偶然:有的因為小偷入室才被查到巨額財產而丟官,有的因為車震而丟官,有的因為不懂微博而丟官,有的因為手表而丟官,有的因為不雅錄像而丟官,有的因為不小心說房子多而丟官,有的因為遭遇綁匪不得不報案而丟官,有的因為情婦失和而丟官,有的因為離婚而丟官,有的因為被情婦們聯名上告而丟官,有的因為房間漏水維修人員發現大量金錢而丟官,有的因為收廢品小販發現大量存折而丟官,有的因為扔魚而丟官(送禮者將金條放入魚腹),有的因為抽天價煙而丟官……總之,他們不是被查出來的,而是因為偶爾的倒黴。

賈府最後出事的原因更簡單:醉金剛倪二喝高了。

雨村坐在轎內,聽見轎前開路的人吵嚷……開路的拉了一個人過來跪在轎前,稟道:“那人酒醉不知回避,反衝突過來……說小的打了他了。”

雨村便道:“……你們都是我的子民。知道本府經過,喝了酒不知退避,還敢撒賴!”那人道:“我喝酒是自己的錢,醉了躺的是皇上的地!便是大人老爺也管不得。”雨村怒道:“這人目無法紀!問他叫什麼名字。”

那人回道:“我叫醉金剛倪二。”雨村聽了生氣,叫人:“打這東西……”手下把倪二按倒,著實的打了幾鞭子。倪二負痛,酒醒求饒。雨村在轎內笑道:“原來是這麼一個金剛麼……”……眾衙役……拴了倪二拉著就走,倪二哀求也不中用。

假如倪二沒有喝醉,假如倪二喝醉後也能尊重人民公仆,假如人民公仆賈雨村同誌有點人文關懷或置若罔聞,那賈府——包括賈雨村——至少相當長的時間內平安無事。

倪二雖然達不到當年沈陽黑社會頭子劉湧的猖狂,但平時刁橫還是成習慣的;他說話很有“法製觀念”:我喝酒是用自己的錢,醉了躺的是皇上的地!

太對了,倪二說的太對了!讀者們不要因為倪二是惡人就剝奪了他的法製權力,當所謂惡人被剝奪了政治權利,那麼好人們也早晚玩完;當年的老舍先生見了鬥爭地主的火熱場麵,激動萬分,也跟著振臂高呼,但很快,他本人也被打成反革命分子,被毆打得滿身是血,家裏人拒絕其進門,責令其在外反省,老舍投湖自殺了。

但中國官員從來就目無法紀,賈雨村大怒:這人目無法紀,打!

倪二對賈雨村的辯駁,很像今天的拆遷戶與官員、小商販與城管的對話,雖然有理,雖然合法,但是無用。

(倪家)娘兒兩個去找賈芸……“求二爺說情放出來。”賈芸一口應承,說:“這算不得什麼,我到西府(榮國府)裏說一聲就放了。那賈大人全仗著西府裏才得做了這麼大官,隻要打發個人去一說就完了。”

估計賈芸一直對外自吹與賈府關係很鐵,倪家妻女才來找他;況且,倪二在關鍵時刻還幫過賈芸。千不該,萬不該,賈芸不該滿口打包票;但反過來說,如果我是賈芸,也可能也隻得硬充好漢;假如我說辦不成,倪二家能相信嗎?

不巧的是,賈府的關鍵人物要麼重病,要麼外出,賈芸實在沒有辦法,隻好說聲抱歉:

賈芸無言可支,便說是:“西府裏已經打發人說了,隻言賈大人不依。你還求我們家的奴才周瑞的親戚冷子興去才中用。”……倪家母女……冷笑幾聲,說:“這倒難為二爺白跑了這幾天。等我們那一個出來再道乏罷(吧)。”說畢出來,另托人將倪二弄出來了,隻打了幾板,也沒有什麼罪。

賈芸關鍵時刻犯了傻,連話也不會說,這謊言說得太像謊言了,且不合情理與邏輯。倪家母女話中有話地冷笑幾聲,揚長而去。

倪二……生氣要找賈芸,說:“這小雜種,沒良心的東西……如今我有了事,他不管。好罷咧!要是我倪二鬧起來,連兩府裏都不幹淨!”

他妻女忙勸道:“噯,你又喝了黃湯(黃酒)!就是這麼有天沒日頭的(無法無天的)。前兒……挨了打還沒好呢,你又鬧了。”

……倪二道:“……前年我在賭場裏碰見了小張(張華),說他女人被賈家占了,他還和我商量,我倒勸著他才了事的。不知道小張如今那(哪)裏去了……我倪二出個主意,叫賈老二死給我!好好兒的孝敬孝敬我倪二太爺才罷了!”……咕咕噥噥的說了一回便睡去了。他妻女……也不理他。

倪二有點像《駱駝祥子》中的劉四爺(虎妞的爸爸),該仁則仁,該狠則狠。黑社會人物有時候還真是仗義(如倪二幫助賈芸),以獲得好名聲,以獲得內心平衡。然而他們不可能以德報怨,倪二開始報複了:張華,你在哪裏?你要替尤二姐報仇!倪二本是小泥鰍,但小泥鰍還真的翻起了大浪,到了最後,竟然把賈母、王熙鳳都淹沒了。

當然,賈府之所以會垮,偶然之中有必然,那就是後台賈元春娘娘死了。假如不是如此,倪二就是累死也掀不起一絲波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