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八回記微嫌舅兄欺弱女驚謎語妻妾諫癡人)
賈政、寶釵、賈蘭,這三代人的思想,驚人一致。看樣子,世界總是普通人的世界、庸俗者的世界。
“二叔在屋裏呢麼?”
寶玉聽了是賈蘭的聲音,便站起來笑道:“你進來罷(吧)。”寶釵也站起來。賈蘭進來,笑容可掬的給寶玉、寶釵請了安,問了襲人的好,襲人也問了好,便把書子呈給寶玉瞧。
寶玉接在手中看了,便道:“你三姑姑(探春)回來了?”賈蘭道:“爺爺(賈政)既如此寫,自然是回來的了。”寶玉點頭不語,默默如有所思。賈蘭便問:“叔叔看見:爺爺後頭寫的,叫咱們好生念書……”
賈蘭是一個清秀可愛、知書達禮的小男孩,說話也得體,笑容可掬也得體,他幾乎沒有缺點。他很單純,單純到了小可怕的境地——統治者說什麼,他就執行什麼,宣傳什麼。假如你問賈蘭:你的心靈往何處去?他會毫不猶豫地回答:到國家或組織需要的地方去。但寶玉不是。
寶玉笑道:“我也要作幾篇,熟一熟手,好去誆這個功名。”賈蘭道:“叔叔既這樣,就擬幾個題目,我跟著叔叔作作,也好進去混場。別到那時交了白卷子,惹人笑話;不但笑話我,人家連叔叔都要笑話了。”……寶釵命賈蘭坐下。寶玉仍坐在原處,賈蘭側身坐了。兩個談了一回文。
讓賈寶玉去參加高考,這樣設計也不錯。那時的應試套路同樣很死板,不需要太多的發揮,以寶玉之聰明,考個功名應該不在話下。用分數來證明自己,然後再拋棄功名。瀟灑走一回考場,真解氣。
賈蘭沒有多少愛好,也許其最大的愛好就是弄些高考模擬題高高興興練一練;這樣的孩子,現在也不少。中國的應試教育,培養了太多的賈蘭。一個民族隻有賈蘭,是沒有辦法進步的。
寶釵見他爺兒兩個談得高興,便仍進屋裏去了……一時賈蘭回去……寶玉……笑嘻嘻……出來將那本《莊子》收了。把幾部向來最得意的,如《參同契》(道教講氣功、修煉的書)、《元命苞》(講符瑞、預言的緯書代表作)、《五燈會元》(“五燈”係指五部禪宗燈錄,記錄事跡或參禪問答)之類,叫出麝月、秋紋、鶯兒等都搬了擱在一邊。寶釵見他這番舉動,甚為罕異,因欲試探他,便笑問道:“不看他(它)倒是正經。但又何必搬開呢。”
寶玉道:“如今才明白過來了。這些書都算不得什麼。我還要一火焚之,方為幹淨。”
寶玉既然在與寶釵辯論之後,決定要出家了,那麼,《五燈會元》之類的書就可以不看了,至少現在可以不看了;況且,目前還要做幾套高考模擬題。
“如今才明白過來”,寶玉說得很清楚而多解:我要走了;這些書,用不著了。但寶釵與寶玉的理解完全相反,寶釵覺得丈夫終於明白了高考的重要性、公務員的可貴性。
寶釵聽了,更欣喜異常。寶玉便命麝月、秋紋等收拾一間靜室,把那些語錄名稿及應製詩(臣僚奉皇帝所作、所和hè的詩)之類都找出來,擱在靜室中,自己卻當真靜靜的用起功來。寶釵這才放了心。
那襲人……悄悄的笑著向寶釵道:“到底奶奶說話透徹……就隻可惜遲了一點兒,臨場太近了。”寶釵點頭微笑道:“功名自有定數,中zhòng與不中,倒也不在用功的遲早。但願他從此一心巴結(努力。中性詞)正路……就是好了。”
有文化的大奶寶釵、無文化的二奶襲人,在心靈歸宿的低俗方麵驚人一致,所以都無法理解寶玉的精神追求、愛情追求。她們所言的“正路”恰是寶玉所說的邪路或斜路。誌不同者,路不同;心不同者,情也不同;反過來說也一樣。
到了八月初三這一日,正是賈母的冥壽。寶玉早晨過來磕了頭,便回去……仍到靜室……冥心危坐。忽見鶯兒端了一盤瓜果進來,說:“太太叫人送來給二爺吃的,這是老太太的克什kè shí(滿語,上貢食品或皇上恩賜之物)。”……鶯兒一麵放下瓜果,一麵悄悄向寶玉道:“太太那裏誇二爺呢。”寶玉微笑……
鶯兒忽然想起那年給寶玉打絡子的時候寶玉說的話來,便道:“真要二爺中了,那可是我們姑奶奶(寶釵)的造化了。二爺還記得那一年……說的:我們姑奶奶後來帶著我不知到那(哪)一個有造化的人家兒去呢……”寶玉聽到這裏,又覺塵心一動,連忙斂神定息。(見一百十八回)
寶玉的舉動,迷惑了所有人。他像個地下黨員一樣,不動聲色,騙過了所有的親朋。但鶯兒的話,立刻引起了寶玉的傷感。事見《第三十五回黃金鶯巧結梅花絡》寶玉挨打之後,笑聽鶯兒大誇寶釵,突然,“隻聽黛玉在院內說話,寶玉忙叫‘快請’”。
那時一切都還沒有開始,那時林妹妹還好好地活著,那時有笑還沒有淚;而現在,也不必有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