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護城河,走上那座白色理石鑄就的拱橋,在橋欄杆上俯下身,便看到絲絲水草,伴隨水流曼妙地浮遊,健壯的根係深綠,愈是頂端愈細愈嬌脆,竟像是很久之前便在那裏了。
河水裏滿滿的皆是楊柳的身影,翩然紛飛之間日日守候百裏長堤……可知這河水何等幸運?日光傾灑,河麵浮華萬丈,宛若一條光亮無比的銀白帶子蜿蜒伸展到歲歲月月裏。正恍惚間,感到腕間吃力,他說:“走,遊船去!”還未等我回應,就被他拖上了遊船,船夫正在打盹,稀疏的胡須,在遮陽的鬥笠下細數可見,看到我們上來,倒像是嚇了一跳,大咧咧地問:“客官要去哪裏?”
翰墨一邊高聲答話,一邊拉著我進到船篷裏:“哪裏都成,就往遠了去也沒關係!天黑前趕回來便可!”船夫見我們分明是遊玩無拘的閑客,爽快地應承:“好嘞!兩位坐好嘍!”
剛坐下,翰墨端起茶來飲,笑說:“嗬嗬,如此簡陋的小船竟也備有茶水,可見此處還真是好客之鄉。”他享受似地飲了一口,無限回味的模樣,我不由笑道:“江南本就盛產茶葉,隨時隨地有茶供飲也不稀奇。這碧螺春更是一等一的本地名茶,俗稱嚇煞人茶。乾隆帝巡遊江南,覺此茶味醇色美,賜名碧螺春。”他放下茶杯說:“原來如此。”我繃住笑說:“不過,與家裏的比差的不是一星半點,隻可作牛飲不可細品。”
翰墨自是知道我取笑他的喝相,他笑而不言,顯是無暇顧及隻顧側目遠眺周邊漸次變換的風物,離了喧鬧的人群擁擠的市井,現時的空曠寂然令人一時失聲無語。許是流水生風,又許是柳蔭遮日,這船上竟比岸上清涼許多。不覺吐口氣,無比舒心。駛出護城河,水麵漸寬,著眼處竟不可及盡頭,當真就是“一棹涼風一葉舟,萬頃波中得自由”。
翰墨一邊遠眺,冷不丁冒出一句:“如果永遠如此倒也不錯。”與我所想不謀而合,我說:“怕是不容易,像我父親那樣的人,你讓他如此他才不自在,需知好景也要有閑心。”他也笑說:“那倒是啊,要謝謝你,陪我這一晌時光。”他聲音漸漸變緩,說:“我是來這異國他鄉偷閑來了,原本有些許的寂寥,你知道……天涯客並不好做,幸好遇到你父親,有幸來到這裏,原來神秘的東方是這般名副其實。”我打趣他:“你客氣起來倒真讓人不習慣!我也是因為你的緣故才有半日清閑,這自由還是會還回去的,說來,我豈不是應該感謝你嗎?”我們一笑開懷。
落日送歸舟,西天已是夕照無限,天水相接處,炫霞漫天,連帶著河水也被染紅了,乍一看倒是驚心動魄,讓人屏息。
“冰兒,送你一件禮物。”他神秘兮兮,我看他從衣兜裏取出什麼,船篷裏昏暗不辨,待拿到眼前才發現竟是那發簪,梨木上淡淡點綴些許色彩,精致絕美。我有些許感動,問:“你折回去就為了買這個麼?”他說:“是的,與你倒是很相配。”我看不清他眉目,隻有兩汪晶瑩提醒他坐在對麵,似有若無的氣息,一切仿若並不真實,他又說:“現在你是它的主人了。”我支吾道:“我沒有什麼回贈你的……”
翰墨語調戲謔又故態複萌,話語促狹:“禮尚往來……我知也是你們禮儀之邦的人情規矩,你倒是學得一點都不含糊,小小年紀!放心吧,我不會放過你的,有機會一並向你討回來!”我不由哧笑出聲,說:“這才是你,裝那麼知恩當報幹嘛,我都覺得好笑!”他說:“你覺得好笑是嗎,又聽不到笑聲?”他作勢撓我癢,又說:“在偷笑呢吧!”我邊笑邊抓住他迎來的手臂,氣喘籲籲地說:“你知道就好,我最擅長偷笑,你最好別落把柄在我這兒!你瘋了嗎,在這不能承力的小船上鬧騰,會落水的!”他雖然愛玩,聞言卻也住了手,得意地說:“我會遊泳,哈哈!”而後突然意識到什麼似得,停了笑聲,隻悵惘地說:“或許以後你看到它能想到翰墨。”
“能在喜樂時光裏不談離別嗎?”我悄悄自語。船篷裏一時無比壓抑的寂靜。待上得岸來,已是漫天星輝,一輪半月遙遙相邀,廣澔的夜空深邃的凝藍,時辰不早的樣子,沉醉居然不知歸時。母親一定等急了。不由地抓住翰墨的手,加快腳步。也不知是他先跑還是我先跑,一路輕盈,沿著護城河,踩踏過小巷青石路,伴隨著清脆的足音,兩邊的白牆倏然掠過身後去,披星戴月推開木門,“恩翁”作響,訴說著它的古老,竟像離家幾個世紀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