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病重(1 / 1)

[法]蒙田(梁宗岱黃健華譯)

我在和疾病作鬥爭,患的是最糟糕、最突如其來、最痛苦、最致命、最無可救藥的病症。發病已經有五六回了,時間都很長,而且苦痛難熬。不過,隻要精神上擺脫死亡的恐懼,不因醫學展示的威脅、診斷、後遺症而惴惴不安,那麼,就在這種狀況下還是有可能堅持下去的。或許是我抱著不切實際的想法吧。事實上,痛苦並未真正達到非常劇烈、尖刻的程度,一個有自製力的人還是可以安然忍受,而不致完全絕望的。

我患腎絞痛起碼體會到這樣一個好處:那就是它教我認識死亡,而過去我是不可能下決心去了解死亡,去和死亡打交道的。我愈是感到重病在身,劇痛難忍,我愈覺得死亡並不那麼可怕。我過去形成了一個想法:既然我活著,僅僅是出於生存的本能也得活下去。腎絞痛一來,堅持要活的念頭被打破了。雖然疾病帶來的劇痛耗盡我的體力,但卻沒有把我引向另一個有害的極端,即愛著生命,卻寧願死去!

“不要怕死,也不要求死。”

怕死和求死,是兩種值得擔心的情緒,但求死是比之怕死更易獲得解脫的手段。

再者,有這麼一句箴言,它嚴正地告誡我們,在忍受痛苦的時候,要保持優雅的舉止和不以為意的平靜態度,我總覺得這是不切實際的裝腔作勢。

哲學是隻注重本質和現實的,為什麼竟對外表重視起來了呢?演員和修辭大師十分看重我們的一舉一動,就讓他們去為外表操心吧!我們的哲學應該大膽允許受病痛折磨的人發出呻吟之聲,隻要是這種怯懦並非出自心裏,也非源於肺腑。此種有意識的呻吟與不由自主的歎息、哭泣、心跳或臉色突變,哲學上都應歸於同一類。既然內心不恐懼,言語也不露出絕望情緒,我們的哲學就不必苛求了!隻要思想上處之泰然,即便痛得身體扭曲難看,那又有什麼要緊呢!我們要養成這樣的天性:著眼於自己,而不管他人,講求實在,而不重虛架子。

哲學的任務是培養我們的智慧,就讓它隻作為智慧的指引者吧。我的心靈受哲理的引導,在腎絞痛的襲擊下,依然能認識自己,照樣保持原來的習慣。心靈與痛苦作鬥爭,強忍著痛苦,而沒有在痛苦的折磨下可恥地屈服。它因鬥爭而深受震撼和激發,但沒有被壓倒,也沒有垮下來。它能夠進行交流並能在一定程度上自我排遣。

在如此嚴重的病痛中,竟要求我們故作若無其事的姿態,那是十分殘酷的。要是我們的內心活動正常,臉色難看,那又有什麼要緊呢?隻要發出呻吟之聲身體會輕鬆一點,那就呻吟好了。如果身體要活動才覺得舒適,那麼就讓它隨意扭曲、擺動吧……我在最劇痛的時候對自己作了考察。我發現自己仍然能夠說話、思索,還能夠像其他時候那樣正確回答問題,不過連貫性稍差而已,那是因為受疼痛的幹擾、妨礙之故。我被認為最沮喪而家人也都來照顧我的時候,我常常試試自己的力氣,我主動來談些與我當時的狀況無關的事。我憑著短暫的努力竟然什麼都能做到,不過維持的時間不太長就是了。

心香一瓣

病重的時候,人都有一種痛不欲生的感覺。有的人,不願忍受這種劇痛,就走向自殺或者安樂死的極端;有的人,則能克製住自己的情緒,頑強地與病魔鬥爭。

作者批駁了那種提倡“在忍受痛苦的時候,要保持優雅的舉止和不以為意的平靜態度”的哲學,主張受病痛折磨的人有發出呻吟之聲的權利。這才是對生命真正的寬慰與敬重。

痛苦中的呻吟,未必都是怯懦的表現。外表柔弱的人,往往內心都很堅強。隻要不悲觀,不絕望,堅持到底就是偉大,又何必太在意病人的外在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