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居的人全出外去後的這沉寂的午後的空氣中獨坐著的我,表麵上雖則同春天的海麵似的平靜,然而我胸中的寂寥,我腦裏的愁思,什麼人能夠推想得出來?現在是三點三十分了。外麵的馬路上大約有和暖的陽光夾著了春風,在那裏助長青年男女的遊春的興致;但我這房裏的透明的空氣,何以會這樣的沉重呢?龍華附近的桃林草地上,大約有許多穿著時式花樣的輕綢繡緞的戀愛者在那裏對著蒼空發愉樂的清歌;但我的這從玻璃窗裏透過來的半角青天,何以總帶著一副嘲弄我的形容呢?啊啊,在這樣薄寒輕暖的時候,當這樣有作有為的年紀,我的生命力,我的活動力,何以會同冰雪下的草芽一樣,一些兒也生長不出來呢?啊啊,我的女人!
我的不能愛而又不得不愛的女人!我終覺得對你不起!
計算起來你的列車大約已經好過鬆江驛了,但你一個人抱了小孩在車窗裏呆看陌上行人的景狀,我好像在你旁邊看守著的樣子。可憐你一個弱女子,從來沒有單獨出過門,你此刻呆坐在車裏,大約在那裏回憶我們兩人同居的時候,我虐待你的一件件的事情了吧!啊啊,我的女人,我的不得不愛的女人,你不要在車中滴下眼淚來,我平時雖則常常虐待你,但我的心中卻在哀憐你的,卻在痛愛你的;不過我在社會上受來的種種苦楚,壓迫,侮辱,若不向你發泄,叫我更向誰去發泄呢!啊啊,我的最愛的女人,你若知道我這一層隱衷,你就該饒恕我了。
唉,今天是舊曆的二月二十一日,今天正是清明節呀!大約各處的男女都出到郊外去踏青的,你在車窗裏見了火車路線兩旁郊野裏在那裏遊行的夫婦,你能不恕我的麼?你怨我也罷了,你倘能恨我怨我,怨得我望我速死,那就好了。但是辦不到的,怎麼也辦不到的,你一邊怨我,一邊又必在原諒我的,啊啊,我一想到你這一種優美的靈心,叫我如何能忍得過去呢!
細數從前,我同你結婚之後,共享的安樂日子,能有幾日?我十七歲去國之後,一直的在無情的異國蟄住了八年。這八年中間就是暑假寒假也不回國來的原因,你知道麼?我八年間不回國來的事實,就是我對舊式的,父母主張的婚約的反抗呀!這原不是你的錯,也不是我的錯,作孽者是你的父母和我的母親。但我在這八年之中,不該默默的無所表示的。
後來看到了我們鄉間的風習的牢不可破,離婚的事情的萬不可能,又因你家父母的日日的催促,我的母親的含淚的規勸,大前年的夏天,我才勉強應承了與你結婚。但當時我提出的種種苛刻的條件,想起來我在此刻還覺得心痛。我們也沒有結婚的種種儀式,也沒有證婚的媒人,也沒有請親朋友喝酒,也沒有點一對蠟燭,放幾聲花炮。你在將夜的時候,坐了一乘小轎從去城六十裏的你的家鄉到了縣城裏的我的家裏;我的母親陪你吃了一碗晚飯,你就一個人摸上樓上我的房裏去睡了。那時候聽說你正患瘧疾,我到夜半拿了一支蠟燭上床來睡的時候,隻見你穿了一件白紡綢的單衫,在暗黑中朝裏床睡在那裏。你聽見了我上床來的聲音,卻朝裏轉來默默的對我看了一眼。啊!那時候的你的憔悴的形容,你的水汪汪的兩眼,神經常在那裏顫動的你的小小的嘴唇,我就是到死也忘不了的。我現在想起來還要滴眼淚哩!
在窮鄉僻壤生長的你,自幼也不曾進過學校,也不曾呼吸過通都大邑的空氣,提了一雙纖細纏小了的足,抱了一箱家塾裏念過的《列女傳》,《女四書》等舊籍,到了我的家裏。既不知女人的嬌媚是如何裝作,又不知時樣的衣裳是如何剪裁,你隻奉了柔順兩字,做了你的行動的規範。
結婚之後,因為城中天氣暑熱的緣故,你就同我同上你家去住了幾天,總算過了幾天安樂的日子;但無端又遇了你侄兒的暴行,淘了許多說不出來的閑氣,滴了許多拭不幹淨的眼淚,我與你在你侄兒鬧事的第二天就匆匆的回到了城裏的家中。過了兩三天我又害起病來,你也瘧疾複發了。我就決定挨著病離開了我那空氣沉濁的故鄉。將行的前夜,你也不說什麼,我也沒有什麼話好對你說。我從朋友家裏喝醉了酒回來,睡在床上,隻見你呆呆的坐在灰黃的燈下。可憐你一直到第二天的早晨我將要上船的時候止,終沒有橫到我床邊上來睡一會兒,也沒有講一句話;第二天天剛亮的時候,母親就來催我起身,說輪船已到鹿山腳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