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一別,又同你遠隔了兩年。你常常寫信來說。家裏的老祖母在那裏想念我,暑假寒假若有空閑,叫我回家來探望探望祖母母親,但我因為異鄉的花草,和年輕的朋友挽留我的緣故,終究沒有回來。
唉唉!那兩年中間的我的生活!紅燈綠酒的沉湎,荒妄的邪遊,不義的淫樂。在中宵酒醒的時候,在秋風涼冷的月下,我也曾想念及你,我也曾痛哭過幾次。但靈魂喪失了的那一群嫵媚的遊女,和她們的嬌豔動人的假笑佯啼,終究把我的天良迷住了。
前年秋天我雖回國了一次,但因為朋友邀我上A地去了,我又沒有回到故鄉來看你。在A地住了三個月,回到上海來過了舊曆的除夕,我又回東京去了。直到了去年的暑假前,我提出了卒業論文,將我的放浪生活做了個結束,方才拖了許多饑不能食寒不能衣的破書舊籍回到了中國。一踏了上海的岸,生計問題就逼緊到我的眼前來,縛在我周圍的運命的鐵鎖圈,就一天一天的紮緊起來了。
留學的時候,多謝我們孱弱無能的政府,和沒有進步的同胞,像我這樣的一個生則於世無補,死亦於人無損的零餘者,也考得了一個官費生的資格。雖則每月所得不能敷用,是租了屋沒有食,買了食沒有衣的狀態,但究竟每月還有幾十塊錢的出息,調度得好也能勉強免於死亡。並且又可進了病院向家裏勒索幾個醫藥費,拿了書店的發票向哥哥乞取幾塊買書錢。所以在繁華的新興國的首都裏,我卻過了幾年放縱的生活,如今一定的年限已經到了,學校裏因為要收受後進的學生,再也不能容我在那綠樹陰森的圖書館裏,做白晝的癡夢了。並且我們國家的金庫,也受了幾個磁石心腸的將軍和大官的吮吸,把供養我們一班不會作亂的割勢者的能力喪失了。所以我在去年的六月就失了我的維持生命的根據,那時候我的每月的進款已經沒有了。以年紀講起來,像我這樣二十六七的青年,正好到社會去奮鬥。況且又在外國國立大學裏卒業了的我,誰更有這樣厚的麵皮,再去向家中年老的母親,或狷潔自愛的哥哥,乞求養生的資料。我去年暑假裏一到上海流寓了一個多月沒有回家來的原因,你知道了麼?我現在索性對你講明了吧,一則雖因為一天一天的挨過了幾天,把回家的旅費用完了,其他我更有這一段不能回家的苦衷在的呀,你可能了解?
啊啊,去年六月在燈火繁華的上海市外,在車馬喧嚷的黃浦江邊,我一邊念著Housman的A Shropshire Lad裏的Come you home a heroOr come not home at all,The lads you leave will mind youTill Ludlow tower shall fall.幾句清詩,一邊呆呆的看著江中黝黑混濁的流水,曾經發了幾多的歎聲,滴了幾多的眼淚。你若知道我那時候的絕望的情懷,我想你去年的那幾封微有怨意的信也不至於發給我了。——啊!我想起了,你是不懂英文的,這幾句詩我順便替你譯出吧。
汝當衣錦歸,
否則永莫回,
令汝別後之兒童
望到拉德羅塔毀。
平常責任心很重,並且在不必要的地方,反而非常隱忍持重的我,當留學的時候,也不曾著過一書,立過一說。天性膽怯,從小就害著自卑狂的我,在新聞雜誌或稠人廣眾之中,從不敢自家吹一點小小的氣焰。不在圖書館內,便在咖啡店裏、山水懷中過活的我,當那些現代的青年當做科場看的群眾運動起來的時候,絕不會去慷慨悲歌的演說一次,出點無意義的風頭。賦性愚魯,不善交遊,不善鑽營的我,平心講起來,在生活競爭劇烈,到處有陷阱設伏的現在的中國社會裏,當然是沒有生存的資格的。去年六月間,尋了幾處職業失敗之後,我心裏想我自家若想逃出這惡濁的空氣,想解決這生計困難的問題,最好唯有一死。但我若要自殺,我必須先弄幾個錢來,痛飲飽吃一場,大醉之後,用了我的無用的武器,至少也要擊殺一二個世間的人類——若他是比我富裕的時候,我就算替社會除了一個惡。若他是和我一樣或比我更苦的時候,我就算解決了他的困難,救了他的靈魂——然後從容就死。我因為有這一種想法,所以去年夏天在睡不著的晚上,拖了沉重的腳,上黃浦江邊去了好幾次,仍複沒有自殺。到了現在我可以老實的對你說了,我在那時候,我並不曾想到我死後的你將如何的生活過去。我的八十五歲的祖母,和六十來歲的母親,在我死後又當如何的種種問題,當然更不在我的腦裏了。你讀到這裏,或者要罵我沒有責任心,丟下了你,自家一個去走幹淨的路。但我想這責任不應該推給我負的,第一,我們的國家社會,不能用我去做他們的工,使我有了氣力能賣錢來養活我自家和你,所以現代的社會,就應該負這責任。即使退一步講,第二,你的父母不能教育你,使你獨立營生,便是你父母的壞處,所以你的父母也應該負這責任。第三,我的母親戚族,知道我沒有養活你的能力,要苦苦的勸我結婚,他們也應該負這責任。這不過是現在我寫到這裏想出來的話,當時原是沒有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