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俊芝看看這個過去被批鬥過的狗地主的“孝子賢孫”,這個被社員們叫喊著要他“永世不得翻身”,“妄圖變天複辟的窮凶極惡的敵人”,幾十年過去了,不知他心裏是否還蓄著刻骨的階級仇恨,他那複辟的妄想還存在麼?或許他現在僅僅就隻有一個窮了,再也惡不起來了。不僅惡不起來,他隻有規規矩矩地替現任村委會主任古建華家無償地做起了“長工”的活兒來了。
李玉平顯然沒有思想準備,見到徐俊芝,像隻黑洞的缺了牙的嘴張得很大,一拐一瘸地走過來。
二十多年前,反擊右傾翻案風。大隊照例將地富反壞右分子批鬥一場,以說明鬥爭開展得轟轟烈烈。工作隊揪鬥地主婆瞎子李王氏。李王氏病在床上,她兒子李玉平擋在門前,不讓專政大軍進屋。工作隊員便上前推李玉平。李玉平一下跌進門前的陰溝裏,將一條腿折斷了。從此,就成了瘸子……
看到李玉平的殘疾腿,徐俊芝心裏像刀割般難受。“李大哥,忙啥子呢?”
“哦……哦……”李玉平喉嚨發出咕咕聲,就是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李大哥,聽說你幫建華的忙,還不要工錢?”徐俊芝問。
“不,不,我沒事,閑著也腰酸背痛的。”
“李大哥呀,你是我們村的村民,村民應當享受的權利,一樣都不會少你的,你怎麼還這樣夾著尾巴做人呢?你擔心什麼呢?勤勞發家,守法致富,沒有人敢騎在你頭上作威作福呀。”
“是呀,是呀。共產黨好,政府好,村幹部好。”
徐俊芝見李玉平不承認無償替古建華幹活,也不好再勸,隻得問:“李大哥,你怎麼沒去買花木種苗呀,時間長了,就難移植活啦。”
李玉平緊張地東瞧瞧西看看,然後往大院外走。徐俊芝明白,他不願意在這兒說話,便跟著他,繞過大院後門,來到他的家。吱呀一聲,李玉平家的用鬆木棒子釘成的門開了。進了屋,李家的全部家當一目了然:缺胳膊少腿的凳子隻有三根,一塊不知從何處墳墓裏抬回來的墓碑,擱在三個石磴上便是飯桌了。隻有兩張床還牢固,大概是他的祖宗留下的鏤花大床的殘留部分。家中唯一富有的是,用圍席圍起的一大包黃穀。
“況大哥說,你今年不準備種花木了?”徐俊芝沒有坐,重複著剛才的話。
李玉平不說話,用肮髒的手背揩著滿是眼屎的眼睛。
“李大哥呀,改革開放這麼多年了,你還怕黨的政策會變?”
李玉平突然跪下了:“徐經理呀,求你幫我們把宅基地批下來吧!”
徐俊芝鼻子一酸,扶起李玉平:“你別急,我已經向熊主席反映過了,會解決的。”
“古主任說,就是批下來,他也不同意在他家旁邊修……我不知道,誰會替我們這種地主出身,長期被管製教育的人做主……”
“李大哥,你這就不對了。現在誰還敢隨便管製誰?古建華權再大,隻要有用地手續,他也不能一手遮天,不準你修房子。李大哥,今年還種花木吧?”
“不,不,不種了……”
“為什麼?種糧食不劃算啊。你家三個男人,整天沒事幹,種花木天天有事做哇。”
“徐經理呀,古建華找過我,說承包地馬上要被榮菊花征用了,種了花木也得拔掉!如果我們不聽招呼,就別想蓋新房子了!古建華還說,他保證我兩個兒子到榮菊花的公司幹活……你想想,古建華的指示,我得照辦呀。”
“建華,建華怎麼能這樣呢!怎麼能幹涉村民種什麼啊!”徐俊芝氣憤極了。
徐俊芝知道,像李玉平這樣的人,是不可能說服他再種植花卉的了,她悶悶不樂離開了。
徐俊芝離開李家灣,來到榮光宗家。
榮光宗靠他哥哥,當上了村治保主任,村支部委員,從此耀武揚威,成了村裏一霸,和古建華一起,沒有為村民辦一件好事。榮光宗也種花草。五六年來,他從徐俊芝的公司共進了五六萬元的種苗,至今一分錢沒給。今天,徐俊芝既是問榮光宗是否繼續種花木,也是向他討債來的。
榮光宗家的大門關著,屋裏卻傳來幾個人大聲武氣的說話聲。徐俊芝覺得很奇怪。農村人,隻要家裏有人,一般是不會關著門說話的。他們在商量什麼呢?好奇使徐俊芝縮回了敲門的手,站在門坎處聽聽。
“光宗叔,你去動員的那幾家是啷個一回事?”這是古建華的聲音。
隻聽榮光宗說:“這幾家人,是茅廁坎的石頭,又臭又硬,死活不買你的賬!他們說,徐俊芝幫助他們發家致富,就是要選她當縣人大代表!”
古建華著急了:“你沒有說投我一票,我給五百塊錢?”
“你以為五百塊錢就能玩得轉?我去幫你拉選票那幾家兄弟夥說,叫你再翻兩番,兩千塊錢才能買一張票!”這是胡蘿卜的聲音。古建華說:“別叫苦連天的!我去爭那個縣人大代表,是為了兄弟們以後多條活路!”
村會計說:“建華,村裏反正準備了一砣選舉費用,就增加點,願意投你的票的,給六百,六六大順!”
他們在秘密商量拉選票的事!徐俊芝聽到這裏,大吃一驚!這古建華也太猖狂了,公然用村裏的錢賄賂選民!徐俊芝猶豫了:是進去還是繼續偷聽下去?
“徐姐呀,你到我家來幹啥子!”榮光宗的堂客,背著一背豬草回來了。
徐俊芝說:“我來問問,你們今年需要多少花木種苗。”
“哼,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是來討債的吧?我家沒錢!”榮光宗堂客說。
榮光宗堂客,像他丈夫一樣,都是村裏的“歪人”,惡得起煞。堂客的叫喊聲,驚動了屋裏的人。榮光宗開了門,叉著腰問:
“徐老板,你腳板金貴喲,今天怎麼跑到我的窮窩來了?聽說你也想當縣人大代表,來拉選票?要我們兩口子給你整兩票?一張選票值多少錢?你先開個價!”
徐俊芝本不想與榮光宗糾纏,但他們的話太傷人了!她說:“誰在拉選票?剛才我聽到你們在屋裏說,用村裏的錢搞鬼名堂!”
胡蘿卜從裏麵衝出來:“你一個女人,偷聽我們幾個男人說上床的事?心癢了不是?又想像當年當姑娘時,偷男人解決性饑渴是不是?”
“胡蘿卜!我年齡和你媽大小差不多!你說話規矩點!我今天是來收賬的!榮光宗欠了我五六萬種苗錢!榮光宗,你今天推到明天,錢該還我了吧?”
“喲喲喲,徐老板,我啥時候欠了你一屁股債呀?”
“你聽著!二〇〇〇年,你買了我一批折柏樹苗,價值一萬兩千元,後來你出售賣了三萬餘元,本錢沒還!二〇〇一年,你又從我的公司進了三萬餘元的花草苗,沒付錢!去年,你又向我購買了兩萬多塊錢的樹苗,說是出售後把老賬新賬一塊算,至今你分文未給!”
“哎喲喲,誰都說徐大老板扶貧救困,怎麼我欠你那丁丁點錢,記得那麼清楚呀?我告訴你,前兩年欠你的那兩筆款子,你說支持我發展,暫時不還嘛,後悔了?我反正屁錢沒得,我是菜板上的肉,橫切豎砍由你,你看著辦!”
“我當時是這樣說的。但條件是你得支持我的公司發展!現在你不配合公司種植花木了,我憑什麼要扶持你這個吃裏扒外的東西!”
“好。話既然說到這份上,我告訴你,我沒有欠你一分錢!你拿出依據來呀,拿不出來,我要告你詐騙!”
徐俊芝將手提包打開,拿出一疊紙張:“你看看這是什麼?這是你出的欠條!花木品種、數量、單價、還款時間,甚至利息你都寫得清清楚楚,你想賴賬?”
榮光宗傻眼了:“你,你,你不是說那些條子你早就毀了嗎?”
“我說過要毀!但公司有同誌說,榮光宗是個無賴!自己發了財,有錢不還,再也不能救濟他這樣貪得無厭的小人了!我想也對,就留下了,視情況決定要不要你歸還!今天我就要你一筆一筆還清!”
“老子沒得錢!你敢把我的窩窩搬走不成?”榮光宗耍無賴。古建華此時走出來,說:“大媽,你扶貧扶到底,光宗那點錢,對你來說,是大牯牛身上的毛毛,算什麼錢呀!又過去幾年了,免了吧。”
徐俊芝指著古建華說:“你是黨員,村委會主任,竟然搞賄選那一套!這事我還沒有揭發你呢,你還來管我該不該收錢的事?”
古建華氣急了:“你胡說!你問問蘿卜、劉會計,我們商量的是抓好企業整頓的事。”
胡蘿卜、劉會計、榮光宗等齊聲說:“對,我們是在為村民辦公事!你卻誣陷我們拉選票!”
徐俊芝知道,自己一個人聽見,向誰反映都沒用。她不再爭辯。問榮光宗:“錢還不還?不還?那好,憑你白紙黑字寫的欠條,我馬上起訴你!你別以為拿你沒辦法,你在鎮上有一個門麵,至少值二十萬吧?你別以為你大哥在鎮裏當書記,就無法無天了!官司輸了,你還得付打官司的錢,強製執行的錢!我就是花十萬八萬,也要法院強製執行!我們看誰輸得起!”
榮光宗的堂客心慌了:“別,別,徐老板,明天我們就把錢還給你!”
“不行,你家裏有的是錢!今天就還,本金利息一分都不能少!”
榮光宗堂客叫道:“光宗,去把錢抱出來呀!”
榮光宗不給。古建華將他拉進裏屋,對他說:“光宗叔,你不能因小失大喲。你想想,現在正是選舉的關鍵時刻,要保證選舉成功,特別是要保證邰縣長能當選,我們不能得罪太多的選民,我們不能給你哥子榮書記臉上抹黑,壞了大事呀。你欠人家的錢,反正都要還,不如給她算了。”
榮光宗在古建華的勸解下,不得不讓了步,同意馬上還錢。徐俊芝和榮光宗算清了賬,點清了錢,退還了欠條,才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