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2 / 3)

溝穀和溝穀兩側,村民們都用來種植花卉林木了。一些種植大戶,也修建了鋼架塑料大棚,棚裏培育著越冬的珍貴花卉苗。田塊裏,大棚裏,有十來個村民正在移植剛剛從她的公司買來的花木種苗。種植花木苗的村民,見到徐俊芝,都停下活,與她家長裏短地擺一陣龍門陣。從與他們的擺談中,徐俊芝感受到,他們種植花木的積極性還是很高,對明年能賣個好價錢,抱著希望。

徐俊芝心裏好受多了。

徐俊芝來到胡家壩的院子。胡家壩住著十來戶人家。家家戶戶的房屋新舊不同,結構不同,反映出二十多年來農村經濟的變化和農民生活狀態的差異。發了財的人家,修起了三樓四樓不等的樓房,有的還建成鄉村別墅式的大院,圍牆、小花園、水池一應俱全。還未脫貧的村民,依然住著夾壁瓦房,豬圈牛欄等與住房混在一起,昏暗而破敗,肮髒而潮濕。不論是發了財的還是貧困的,都不注意清潔衛生,到處是牲畜糞便,到處是垃圾雜物。

院子裏,十多個村民圍著三張麻將桌,打著輸贏一元、五元不等的麻將。現在的農村人,莊稼活不多,空閑時間,基本上都是泡在麻將桌上。為打麻將,兄弟間反目成仇的,夫妻倆鬧離婚的,鄰裏間動手動腳的,幾乎天天發生。

“大運啊,你家的花木種苗移植完啦?”徐俊芝問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

胡大運嘴裏叼著香煙,嘟嘟噥噥說:“喲,徐大老板呀,來訪貧問苦啦?我沒有錢買苗子,你賒多少給我呀?”他邊說邊出牌,“白板!”

徐俊芝聽胡大運這麼說,心裏不是滋味。這胡大運,是村裏有名的賭棍,好逸惡勞,兜裏隻要有一分錢,就要拿去賭博。老婆吳桂見胡大運的被窩不熱和,便跑了。四年前,徐俊芝無償支援他家兩畝地的月季花苗,還叫公司的技術員幫他管理,代他銷售,第二年就收入了五千多元,從此脫貧,跑了的老婆又回來了。這三年,他家年年靠種花木,收入都在萬元以上。

“大運呀,你的情況我清楚,剛剛我們代你家銷售了一批薔薇花,收了五千來塊錢吧?”

“喲,徐大老板,好像我們家是你在當呀?告訴你,你們這次進的貨,價格太高。我問了,你們一株苗子,賺了我們一角錢,我進一萬株,不是一千塊錢白白進了你的腰包?你把那一角錢少下來,我就馬上進貨。”

“大運,你聽誰說的?這次替村民購買種苗,鎮裏熊主席和我一起去的,價格也是我和他一起談的,我會騙你們?”徐俊芝顯得很耐心。

“算啦,熊海山得了你的好處,會替我們說話?你們這些暴發戶,有幾個不是賺我們的血汗錢發起來的?還口口聲聲說,帶頭致富!良心都被狗吃了,我再也不受騙了!我今年不種花木了,惹不起你們這些大老板,總躲得起吧?”

“大運,你這麼說,就叫胡攪蠻纏了。我沒記錯的話,去年你欠我們五千多塊錢的月季花苗款,你還沒有給,今年我勸你繼續種植,難道我還錯了?”

“那五千塊錢我就是不給。我聽說,那批月季花,你賣給陵江市風情花店,白白賺了我們幾萬塊!你還要我還你的本錢?太黑心了吧。”

“大運,什麼事都要講個理。公司代你們銷售,價格是年初就簽了合同的,去年我們有些花木出售後,是賺了些錢,但也有些賠了錢,你怎麼沒看見?如果你不願意我們代銷,你可以直接拿到市場去賣呀。”徐俊芝生氣了。為了減少種植戶的風險,公司年初與種植戶簽訂了銷售合同,不管以後能否銷得出去,也不管價格高低,公司一律按價包銷。沒想到,像胡大運這樣的人,見銷售價比協議價高一些,他就反悔,銷售價低的,誰會說句好話?

“哼,去年我自己去賣了,人家花店說,隻認徐俊芝不認我胡大運,這不是估吃霸賒麼?”

幾個打麻將的村民,聽不下去了,紛紛指責胡大運。

“大運,當年沒有徐大姐幫助你,你今天能安安心心坐在這裏打麻將?”

“大運,是不是榮菊花找你去幫她守賭場,找大錢了,就忘了你的恩人了?”

徐俊芝聽村民這麼說,才明白胡大運為什麼會當眾詆毀自己了。她不想聽下去,悄悄離開胡家壩。出了院壩,她覺得周身酸軟,不爭氣的眼睛裏,又浸滿了淚水。她沒有像在基地時那樣,將淚水吞下去。她咽不下去啊,她心痛啊。像胡大運這樣依靠她扶持起來的脫貧戶,居然這樣對待自己!早知如此,悔不當初啊。不,不,我不後悔。但這人心究竟是肉做的還是從錢眼子裏長出來的啊?我的農民兄弟呀,你們真的無情無義到一絲眉毛就可以遮臉嗎?見到一點小錢,一點眼前利益,就什麼也不顧了嗎?

徐俊芝邊走邊想,來到李家灣,繼續動員村民們堅持把花木種植好。

過去,李家灣是桃花島上最大的院落。曆史上,它是蒼桑鎮唯一的舉人李鴻福的住宅。李舉人的後人中,清末民初時都有人做著大官。解放前夕,李家破敗了,淪為破落地主的李柏年在土改時自殺後,留下地主婆和兩歲的兒子李玉平。大院被沒收分給了長工古建華的爺爺古廣才、貧農況代發等。現在,這兒住著李姓、古姓、況姓人家。這兒的房屋格局,真可以叫天壤之別了!正中是一棟占地近兩畝的獨立院子,用高大粗壯的鑄鐵欄杆圍著,院門還安裝了農村稀有的電動滑軌門。院內品字形分布著三棟一樓一底紅牆綠瓦洋房。品字中間是占地近一畝的花園,水池。這便是村委會主任古建華的住宅。五年前,古建華的父母死後,古建華家還一貧如洗,古建華當村委會主任才四年,他就修起了這棟豪宅。大院西邊,住著況世才一家。是地主老財李柏年留下的房屋,過去鏤花門窗,已經換成土牆,牆體歪歪斜斜,齜牙漏縫,隨時都要倒下來,但偏偏倔強地立著。大院東邊,住著李玉平。他的住房更是慘不忍睹。由於年久失修,隻剩下幾根光柱子,夾壁早已腐朽不堪,用玉米稈、牛毛氈等攔著,但四壁透風。

徐俊芝走進院子,這是一幢剛剛修起來的磚木結構房子,雖說不洋氣,質量也不高,但寬敞。況世才和兒子在院壩裏掏著漚熟了的堆肥。堆肥是用淤泥、雜草、人畜糞便混合後,堆碼起來,再糊上一層稀泥,漚熟後用於花木的底肥,效果很好。但現在許多農民不願意做這種又髒又累的活了,都用化肥。隻有像況世才這樣勤勞、經濟不寬鬆的農民,還自製著這種農家肥。況世才從小落下哮喘病,大集體時就是個半勞動力,妻子在農業學大寨時是鐵姑娘,鐵姑娘在一次放炮改土中,被炸斷了一條腿,從此家境一落千丈,成了特困戶,現在兒子三十多歲了,還沒有找到老婆。媒人說了幾個,那些姑娘進屋,看到四壁空空,還有一個斷腿的老媽子,便噘噘嘴走了。三口人生活極其艱難。徐俊芝無償支持他家種苗三年了,他家也有了幾萬元積蓄,才建了房屋,解決了兒子有女人睡覺的問題。

況世才端來凳子,請徐俊芝坐下:“俊芝,今年的花卉種苗錢,我一時給不了你……”

徐俊芝打斷他的話:“你別說了。我知道你才修了房子,不就兩萬多塊種苗錢嘛,我不缺那幾個錢,你什麼時候有了,再還我。”

況世才連連點頭:“謝謝啦,謝謝啦。”

“玉平大哥他們不在家?”徐俊芝指指左邊李家。

況世才盯盯古建華的豪華住宅,悄悄說:“你別找他了,他家今年不會種花了。”

“不會吧?月前他兒子小冬還找我說,今年他家要擴大種植規模呢?”

況世才又緊張地盯了古家大院一眼,細聲細氣說:“他還敢再種花草了?”

“怎麼回事啊?種植什麼,還有敢不敢的事?玉平大哥老實忠厚,思想也開化了嘛。你看,全村就數他窮得叮當響,太令人心酸了……哎,這都是過去造的孽啊……”徐俊芝說到這裏,心情格外沉重。

老地主李柏年自殺後,年僅二十五歲的老婆李王氏守寡多年,帶著兒子李玉平艱難地渡過土地改革、清匪反霸、大躍進等非常時期,到四清運動開始前,李王氏想改嫁了,但大規模的憶苦思甜活動開始後,李王氏成了苦大仇深的貧下中農字字血聲聲淚控訴的對象,原本想與她結婚的對象,怕粘上與階級敵人勾結、妄圖複辟變天的惡名,不幹了。李王氏以淚洗麵,哭瞎了雙眼。他的兒子李玉平是狗崽子,長年累月抬不起頭,伸不直腰,成了呆頭呆腦的木人。“木人”後來和一個殘疾寡婦結了婚,生了兩個兒子。兒子也和他父親一樣,癡呆呆的,每天隻會跟著老父到承包地裏臉朝黃土背朝天,把莊稼活做得又精又細,但可供他們出力流汗的承包地太少,收獲的糧食隻夠四口之家果腹,連養豬的豬仔本錢也沒有……徐俊芝的公司辦起來後,第一個想到扶持的人就是李玉平。但黨支部有黨員批評她:現在雖說不講成份了,地主終歸是地主呀?他家窮,是因為他們的祖宗剝削貧下中農太凶狠了,現在遭到報應!還是先讓貧下中農享受改革開放的成果吧。徐俊芝沒有接受批評,幫助李玉平發展起了花卉業,據徐俊芝估計,他家現在可能已有三五萬元的積蓄了。李玉平的兩個兒子要修房子,但是,村委會主任古建華就是不同意辦理宅基地手續。說是李玉平申請的宅基地,破壞了他家的風水。徐俊芝向鎮國土所反映多次,但他們就是不辦……因此,李玉平家至今仍住在破屋裏。為了申請到宅基地,李玉平求古建華,願意替他家守護豪宅,還無償地幫古建華管理豪宅的花草、打掃清潔衛生……

況世才見徐俊芝不明白,便直說了:“俊芝呀,李玉平在古建華院子裏,替他家清理雜草呢。你去和他談談?”

“在建華家?剛才我怎麼沒有看到?”

“他肯定躲著你。你到後院看看,肯定在。”

“你說李玉平給古建華家鏟草?多少錢一天?”

況世才再次盯盯古建華家大門:“李玉平,狗地主子女,還敢要建華主任的工錢?”

徐俊芝說:“這麼說,這老天真翻過來了。過去古建華的爺爺無償給李玉平的爺爺當長工,現在是李玉平給古建華當長工?”

“一報還一報嘛。”

徐俊芝猶豫著,是不是到古建華家找李玉平。但考慮到李玉平特別需要關照,她還是去了。

剛到古家大院後門口,一隻碩大的狼狗跳出來,好在一條鐵鏈子拴著,徐俊芝左躲右閃,繞開它進了後院的園圃。古建華是個粗人,但他的園圃在李玉平的精心照料下,卻顯得十分清幽、雅致。繁花似錦,古樹森然,水池假山上,流水潺潺。李玉平聽見狗叫,從一棵雲杉樹後蹣跚著過來了。李玉平隻有五十三四歲,但歲月如鋒利的雕刻刀,在他的臉上橫七豎八地雕刻出如犁溝般的皺紋,黝黑的臉麵,隻有一張薄而脆的皮,幾乎難以包住突兀的骨頭,眼睛渾濁無光,隻在一眨一轉間閃現出畏葸的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