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俊芝強撐著病體,到了公司,了解到花木種苗還有三分之一沒有出售。種苗不及時移栽,很快就會死去,徐俊芝憂心如焚。她將副經理,她的侄兒翁建華叫來:“這是怎麼回事啊?”
“大姨,許多種花卉的村民說,榮菊花的恰怡旅遊公司馬上要征用桃花山的土地了,他們種了也白種;另外,一些花卉種植大戶認為,種植花卉林木賣錢,不如搞個農家樂,開個娛樂廳什麼的來錢快,他們不願意種植了,所以,花木種苗剩了這麼多。”
“桃花山除了長江防護林用地,就是耕地,榮菊花怎麼能隨便征用啊?不知榮菊花是怎麼糊弄村民的,村民們也不問個青紅皂白,就相信啦?再說,承包地是村民們的安身立命之本,征用了,補償幾個錢,用完了以後怎麼生存?唉!真糊塗啊。”
“大姨,誰會看那麼遠?能過幾天有錢的日子就算幾天。我擔心榮菊花真征地了,沒有上百戶的種花大戶的支撐,我們公司也難生存下去了。”
“這個倒不用擔心。我已經與燕尾山的紅穀村商議好了,紅穀村村委會決定發展五百戶種植花木大戶,公司不僅能生存,而且還會不斷壯大。我擔心的是村民們受騙上當!不行,我得找他們好好談談,勸他們不要隻看眼前利益,要從長計議。”
“大姨,那是村幹部的事,你別去費力不討好了。你看你,舍生忘死去救吳桂,有些人還說,村民找榮光祖退錢,是你支使的!說你想收買人心,想當縣人大代表!你的病還沒有好,回去休息吧,種植戶的事,我去處理。”
“小建呀,村民們好不容易被我們動員起來,大膽調整了結構,形成了規模,收到效果,現在又要毀掉,令人痛心呀。我想好了,如果村民們一時拿不出錢,先賒給他們,以後在我們代他們銷售的貨款中扣除;對特別困難的,種苗我們應該免費提供。總之,一定要保護他們的積極性。”
徐俊芝向侄兒翁建華交待清楚如何處理種苗後,便到桃花島上的桃花山去了。
古書上說,很久以前,這裏大山橫亙,長江千裏奔流而來,被山峰阻礙,江水泛濫,老百姓四處逃難。剛和塗山女成了親的大禹,揮起挖山神耙,挖山不止,疏通河道。沒想到驚動了住在這翠嶺上的一對神鴉。神鴉大怒,要啄大禹的眼睛。正在繡花的塗山女看到後,扯起繡花針打中神鴉的翅膀,神鴉拖著五色繡花線和紅瑪瑙繡花繃子,負痛疾飛。五色繡花線割斷了山梁,長江水浩蕩東去,那瑪瑙繡花繃子沉入江中,變成了這清澈見底的明月湖。後人為感謝大禹,就在山上建了禹王廟。前些年,禹王廟是大隊的辦公室,年前,榮菊花花一萬元,將禹王廟買了,先做公司辦公室,後來簡單修整一下,從旁邊堰塘裏挖出文革中被淹埋的菩薩,重新安好,禹王廟又恢複了它的香火。
禹王廟四周,是一塊塊貧瘠的農田,過去是知青農場,現在是徐俊芝承包經營的花卉基地。走到基地時,她看到幾個青年人,拿著皮尺、水平儀什麼的,在土地裏忙碌。
“你們幹什麼呢?”徐俊芝問那些像是從城裏來的小青年,“別把我的花苗踐踏了啊。”
小青年不知道徐俊芝是這些土地的經營者,說:“你的承包地呀,大嬸,別心痛了,這些地已經被征用了,這些花卉,我們榮老板會賠償你的。”
徐俊芝吃了一驚:他們動作好快啊,他們真要毀了我的花卉基地?她想與小青年說什麼,轉念一想,與他們何幹呢?徐俊芝盯著那些土地,腦子裏滿是過去發生在這兒的陳年舊事。
她當姑娘時,曾在這裏演過多少熱鬧和慘痛的悲喜劇啊。大概是包穀抽穗季節吧?她和邰庚生悄悄躲在包穀林中,被父親徐德元發現了。徐德元當場打了邰庚生兩個耳光,並詛咒發誓說:“我不死,你休想把我的姑娘接進屋!”那年,一場罕見的山洪暴發了。她和古仁祥、邰庚生等幾個青年,在這裏修複被洪水衝垮的幹打壘圍堤,一股洪水從石灰岩下的溶洞裏衝出來,洶湧的洪峰頃刻間將把她卷走!旁邊的古仁祥,隻要大膽向前跨兩步,就可以將她拽上去,脫離危險,然而,古仁祥嚇得麵無人色,丟下她,敏捷地跳上石坎,絲毫無損!她卻被洪水衝進剛剛修好的排水堰,眼看就要被卷進另一口通地下暗河的溶洞!遠處的邰庚生不顧生死,跳進下麵的排水堰,將在洪水中亂衝亂闖的她死死抱住,才保住了她的命……也是在這兒吧?為了競爭知青農場的承包權,侄兒古建華當眾毆打她這個當大媽的!還有呢?對了,她的花卉基地粗具規模了,村裏人眼紅了,他們不是偷她的花卉,就是砍拔她的林木苗!兒子與他們打得頭破血流,她跪在村民們麵前,向他們求情,答應每年增加一千元的承包費……知青農場啊,你毀滅了我多少夢幻般的美好念頭!花卉基地啊,你給了我多少屈辱和艱辛!
這一切真的要毀了嗎?淚水慢慢從眼眶裏沁出來,順著她圓盤子樣的臉流下去,流進嘴角,她下意識地將它吞咽下肚!苦澀的淚水能吞咽下去,那往事的傷痛與記惦,能消失嗎?發展花卉業,走長遠致富路子的想法能消失嗎?不!她告訴自己。
徐俊芝繞過禹王廟,到了桃花島的另一麵。這是一條寬一公裏多,長約兩公裏的溝穀。桃花島屬於喀斯特地貌,到處是石灰石和大大小小的溶洞。這種地質結構,耕地就顯得特別金貴。穀中零零星星散布著田和土。這些經過千百年精耕細作的土地,是桃花村人祖祖輩輩得以生存繁衍的唯一條件。這些田土,農民說它雨天一泡糟,晴天一把刀,很難侍候。一場洪水下來,薄薄的泥土便被洪水刮走,留下光溜溜的石頭。毒日曬久了,那又黏又稠的土地變成幹硬的塊狀,一鋤挖下去,隻啃出個牙齒印,地上的莊稼幹枯得一點火就燒個精光。民謠唱道:亂石山崗紋石槽,一年四季吃紅苕。光棍成串強盜多,刮風下雨住破窯。徐俊芝當姑娘時,雖說他的父親是村支書,腦子裏一門心思想將漂亮的女兒嫁給城裏的有錢人,棒打鴛鴦,死活不同意女兒與同村人邰庚生戀愛,其理由很簡單:他幾輩人受夠了這窮山溝的罪,希望女兒再孬也要嫁出這屙屎不生蛆的石頭旮旯。
徐俊芝慢慢走到溝穀。她在十來塊整齊劃一的大田的田埂上站住了。這些田,每塊都有一畝大小。田埂一律用石灰石片一塊塊壘起來,田埂中間,還有一條用片石砌成的水渠。水渠通向山腰的陰河,一股清涼的水流嘩嘩地流著。這田是她父親當年帶領社員修的大寨田,這長不到一華裏的小水渠,是父親按學綱要、跨農綱要求修起來的幸福渠。幾塊田的中央,留有一座幾分地大小的小山坡。這坡上,有個岩洞,解放前住著叫花子。這坡是父親為首的大隊支部慎重研究後,有意留下的。取名為憶苦坡。當年,父親響應學大寨號召,不顧這裏土質地質條件,硬要在亂石叢中修出一塊能產八百斤穀子的良田來。結果,良田沒有修出幾塊,卻被當時任大隊長的古建華的父親古二娃,以隻抓生產,不搞反擊右傾翻案風為由,揪鬥後逼死在這田埂上。父親死時,抓住當時還是小學生的徐俊芝的手說:“妹兒呀,你爸爸當了一輩子大隊幹部,做夢都想社員過上大寨那樣的幸福生活!沒想到卻死在這大寨田裏,我不甘心呀。”
現在,這十來塊整齊劃一的大田,建起了鋼架塑料大棚,大棚裏,種植著優良的花卉和綠化樹苗。這是徐俊芝用每畝兩千斤稻穀的高價轉包過來的花卉樹苗基地。轉包時,徐俊芝與原來的承包戶說好,每畝轉包費用按一千斤稻穀算,這條件比其他轉包費高出兩百斤稻穀,原承包戶很滿意,馬上簽了合同,主任古建華說,那麼好的田,啷個要種吃不得穿不上的花呀草的?這不符合保護農田基本建設的政策!再說,這良田旱澇保收,價格也太低了。承包戶在古建華的挑唆下,反悔了。徐俊芝再增加五百斤稻穀,承包戶看到徐俊芝好說話,又增加五百斤!徐俊芝一咬牙,同意了。現在,原來的承包戶,不管天幹水旱,也不需要臉朝黃土背朝天勤扒苦做,每年每畝田確保有兩千斤稻穀的收入。如果原承包戶不要糧食,就按市場價折合成現金支付。
徐俊芝繞過田埂,來到憶苦坡上。憶苦坡正中,有一堆片石壘成的石疙瘩,這石疙瘩就是她父親的墳墓。父親死後不久,形勢好了。社員們念叨著老隊長的好處,便把他的骨頭埋在這裏,說是要讓他看到桃花村人吃飽飯的好日子。承包土地時,徐俊芝少要了兩分地,調換成了這憶苦坡。現在,憶苦坡上,徐俊芝種植著大大小小的黃桷樹,黃桷樹枝繁葉茂,一片鬱鬱蒼蒼。徐俊芝走到父親墳前,默默地擦著淚水。徐俊芝每次遇到難處時,都要到父親的墳前站一陣,坐一陣,和父親說說話。自從丈夫古仁祥死後,她身邊就沒有一個可以掏心掏肺說話的人。兒子和她的想法不一樣,除了出找錢的主意,其他事,兩人很難說到一處。隻有這石堆裏的父親,還能靜靜地聽她的訴說,也隻有對著這冰冷的石堆,徐俊芝才能把心裏的苦水倒個幹幹淨淨,把謀劃好的事情說個痛痛快快。她覺得,父親能聽見,父親也會支持她的。
“爸,你看到這坡上長得粗粗壯壯的大樹了嗎?看到那片良田裏長著的花卉苗了吧?這是女兒幾年來不斷摔打,不斷摸爬,用汗水浸泡出來的呀!爸,我挺過來了,你說,我還能挺下去嗎?過去,你為了修這海棉田,造反派鬥爭你,差點打斷你的腳杆,你不是也挺直腰杆幹下去了麼?現在,我沒有你那陣那麼難呀,我怎麼不能挺起腰杆,把花卉公司做大做強呢?”
“爸,你村裏那些窮兄弟姐妹們,日子好過了,現在喂豬喂雞養鴨都用紅苕、包穀了,有的家修起了小洋房,有的家還有你當年見都沒有見過的小汽車。你的外孫建業,自己就開一輛日本鬼子生產的尼桑車,進城啊,做生意啊,真方便呢。可是,這日子也有過得心煩的時候。就是我們農民呀,隻看到鼻子底下那麼點利益,也不會保護自己應該得到的利益。一些鎮、村幹部,毫不顧忌地侵占村民的利益……爸,你說,我該怎麼辦?我想去競選縣人大代表,想替村民們說說話。你說,我能行嗎?我能代表選民的意願,替他們主持公道嗎?”
“爸,我活得既充實,也活得很累呀!你說,我後半輩子的路該怎麼走啊?是自己繼續發財致富,還是捎帶著讓村民們也過上舒心的日子呀?你是希望女兒像你那樣,一輩子都盼著農民兄弟過好日子吧?爸呀,你說呀,我聽你的……”
徐俊芝和父親說了一通話,心裏的疙瘩解開了,她整整衣服,下了坡,繼續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