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獲獎作家
GeorgeBernardShaw(1856-1950)
貝多芬百年祭
靈魂還要偉大,貝多芬自己就會責怪我;而且誰又能自負為靈魂比巴赫的還偉大呢?但是說貝多芬的靈魂是最奔騰澎湃的那可沒有一點問題。他的狂風怒濤一般的力量他自己能很容易控製住,可是常常並不願去控製,這個和他狂呼大笑的滑稽詼諧之處是在別的作曲家作品裏都找不到的。毛頭小夥子們現在一提起切分音就好像是一種使音樂節奏成為最強而有力的新方法;但是在聽過貝多芬的第三裏昂諾拉前奏曲之後,最狂熱的爵士樂聽起來也像“少女的祈禱”那樣溫和了,可以肯定地說我聽過的任何黑人的集體狂歡都不會象貝多芬的第七交響樂最後的樂章那樣可以引起最黑最黑的舞蹈家拚了命地跳下去,而也沒有另外哪一個作曲家可以先以他的樂曲的陰柔之美使得聽眾完全融化在纏綿悱惻的境界裏,而後突然以銅號的猛烈聲音吹向他們,帶著嘲諷似的使他們覺得自己是真傻。除了貝多芬之外誰也管不住貝多芬;而瘋勁上來之後,他總有意不去管住自己,於是也就成為管不住的了。
這樣奔騰澎湃,這種有意的散亂無章,這種嘲諷,這樣無顧忌的驕縱的不理睬傳統的風尚—這些就是使得貝多芬不同於十七和十八世紀謹守法度的其他音樂天才的地方。他是造成法國革命的精神風暴中的一個巨浪。他不認任何人為師,他同行裏的先輩莫紮特從小起就是梳洗幹淨,穿著華麗,在王公貴族麵前舉止大方的。莫紮特小時候曾為了彭巴杜夫人發脾氣說:“這個女人是誰,也不來親親我,連皇後都親我呢”。這種事在貝多芬是不可想象的,因為甚至在他已老到像一頭蒼熊時,他仍然是一隻未經馴服的熊崽子。莫紮特天性文雅,與當時的傳統和社會很合拍,但也有靈魂的孤獨。莫紮特和格魯克之文雅就猶如路易十四宮廷之文雅。海頓之文雅就猶如他同時的最有教養的鄉紳之文雅。和他們比起來,從社會地位上說貝多芬就是個不羈的藝術家,一個不穿緊腿褲的激進共和主義者。海頓從不知道什麼是嫉妒,曾稱呼比他年輕的莫紮特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作曲家,可他就是吃不消貝多芬。莫紮特是更有遠見的,他聽了貝多芬的演奏後說:“有一天他是要出名的,”但是即使莫紮特活得長些,這兩個人恐也難以相處下去。貝多芬對莫紮特有一種出於道德原因的恐怖。莫紮特在他的音樂中給貴族中的浪子唐璜⑤加上了一圈迷人的聖光,然後像一個天生的戲劇家那樣運用道德的靈活性又回過來給莎拉斯特羅⑥加上了神人的光輝,給他口中的歌詞譜上了前所未有的就是出自上帝口中都不會顯得不相稱的樂調。
貝多芬不是戲劇家,賦予道德以靈活性對他來說就是一種可厭惡的玩世不恭。他仍然認為莫紮特是大師中的大師(這不是一頂空洞的高帽子,它的的確確就是說莫紮特是個為作曲家們欣賞的作曲家,而遠遠不是流行作曲家);可是他是穿緊腿褲的宮廷侍從,而貝多芬卻是個穿散腿褲的激進共和主義者;同樣地海頓也是穿傳統製服的侍從。在貝多芬和他們之間隔著一場法國大革命,劃分開了十八世紀和十九世紀。但對貝多芬來說莫紮特可不如海頓,因為他把道德當兒戲,用迷人的音樂把罪惡譜成了像德行那樣奇妙。如同每一個真正激進共和主義者都具有的,貝多芬身上的清教徒性格使他反對莫紮特,固然莫紮特曾向他啟示了十九世紀音樂的各種創新的可能。因此貝多芬上溯到韓德爾,一位和貝多芬同樣倔強的老單身漢,把他作為英雄。韓德爾瞧不上莫紮特崇拜的英雄格魯克,雖然在韓德爾的《彌賽亞》裏的田園樂是極為接近格魯克在他的歌劇《奧菲歐》裏那些向我們展示出天堂的原野的各個場麵的。
因為有了無線電廣播,成百萬對音樂還接觸不多的人在他百年祭的今年將第一次聽到貝多芬的音樂。充滿著照例不加選擇地加在大音樂家身上的頌揚話的成百篇的紀念文章,將使人們抱有通常少有的期望。像貝多芬同時的人一樣,雖然他們可以懂得格魯克和海頓和莫紮特,但從貝多芬那裏得到的不但是一種使他們困惑不解的意想不到的音樂,而且有時候簡直是聽不出是音樂的由管弦樂器發出來的雜亂音響。要解釋這也不難。十八世紀的音樂都是舞蹈音樂。舞蹈是由動作起來令人愉快的步子組成的對稱樣式;舞蹈音樂是不跳舞也聽起來令人愉快的由聲音組成的對稱的樣式。因此這些樂式雖然起初不過是象棋盤那樣簡單,但被展開了,複雜化了,用和聲豐富起來了,最後變得類似波斯地毯;而設計像波斯地毯那種樂式的作曲家也就不再期望人們跟著這種音樂跳舞了。要有神巫打旋子的本領才能跟著莫紮特的交響樂跳舞。有一回我還真請了兩位訓練有素的青年舞蹈家跟著莫紮特的一闋前奏曲跳了一次,結果差點沒把他們累垮了。就是音樂上原來使用的有關舞蹈的名詞也慢慢地不用了,人們不再使用包括薩拉班德舞,帕凡宮廷舞,加伏特舞和快步舞等等在內的組曲形式,而把自己的音樂創作表現為奏鳴曲和交響樂,裏麵所包含的各部分也幹脆叫做樂章,每一章都用意大利文記上速度,如快板、柔板、諧謔曲板、急板等等。但在任何時候,從巴哈的序曲到莫紮特的《天神交響樂》,音樂總呈現出一種對稱的音響樣式給我們以一種舞蹈的樂趣來作為樂曲的形式和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