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世界逐漸恢複—生命這株偉大花朵的慢慢重放—在人的感覺與印象上的確是再美不過的事了。我把手掌狠狠地壓在草葉上,然後把手拿開,再看看那草葉慢慢直了過來,脫去它的損傷。我們自己的情形也正是如此。戰爭的創傷已深深侵入我們身心,正如嚴霜侵入土地那樣。在為了殺人流血這樁事情而在戰鬥、護理、宣傳、文字、工事、縫紉以及計數不清的各個方麵而竭盡努力的人們當中,很少人是出於對戰爭的真正熱忱才去做的。但是,說來奇怪,這四年來寫得最優美的一篇詩歌,亦即朱利安·克倫菲爾的《投入戰爭!》竟是縱情謳歌戰爭之作!但是如果我們能把自那第一聲戰鬥號角之後一切男女對戰爭所發出的深切詛咒全都聚集起來,那些哀歌之多恐怕連籠罩地麵的高空也盛裝不下。
然而那美與仁愛所在的“青山”離開我們還很遙遠。什麼時候它會更近一些?人們甚至在我所偃臥的這座青山也打過仗。根據在這裏白堊與草地上的工事的痕跡,這裏還曾宿過士兵。白晝與夜晚的美好,雲雀的歡歌,花香與芳草,健美的歡暢,空氣的新鮮,星辰的莊嚴,陽光的和熙,還有那輕歌與曼舞、淳樸的友情,這一切都是人們渴求不饜的。但是我們卻偏偏要去追逐那濁流一般的命運。所以戰爭能永遠終止嗎?……
這是四年零四個月以來我再也沒有領略過的快樂,現在我躺在草上,聽任思想自由飛翔,那安詳如海麵上輕輕襲來的和風,那幸福如這座青山上的晴光。(高健譯)
觀舞
某日下午我被友人邀至一家劇院觀舞。幕啟後,台上除周圍高垂的灰色幕布外,空蕩不見一物。不久,從幕布厚重的褶折處,孩子們一個個或一雙雙聯翩而入,最後台上總共出現了十多個人。全都是女孩子;其中最大的看來也超不過十三四歲,最小的一兩個則僅有七八歲。她們穿得都很單薄,腿腳胳臂完全袒露。她們的頭發也散而未束;麵孔端莊之中卻又堆著笑容,竟是那麼和藹而可親,看後恍有被攜去蘋果仙園之感,仿佛已身不由己不複存在,唯有精魂浮遊於那縹緲的晴空。這些孩子當中,有的白皙而豐滿,有的棕褐而窈窕;但卻個個歡欣愉快,天真爛漫,沒有絲毫矯揉造作之感,盡管她們顯然全都受過極高超和認真的訓練。每個跳步,每個轉動,仿佛都是出之於對生命的喜悅而就在此時此地即興編成的—舞蹈對於她們真是毫不費勁,不論是演出還是排練。這裏見不到躡足欠步、裝模作樣的姿態,見不到徒耗體力、漫無目標的動作;眼前唯有節奏、音樂、光明、舒暢和(特別是)歡樂。笑與愛曾經幫助形成她們的舞姿;笑與愛此刻又正從她們的一張張笑臉中,從她們肢體的雪白而靈動的旋轉中息息透出,光彩照人。
盡管她們無一不覺可愛,其中卻有兩人尤其引我注目。其一為她們中間個子最高,膚褐腰細的那個女孩。她的每種表情每個動作都可見出一種莊重然而火辣的熱情。
舞蹈節目中有一出由她扮演一個美童的追求者,這個美童的每個動作,順便說一句,也都異常嫵媚;而這場追逐—宛如點水蜻蜓之戲舞於睡蓮之旁,或如暮春夜晚之向明月吐訴衷曲—表達了一縷攝人心魂的細細幽情。這個膚色棕褐的女獵手,情如火燎,實在是世間一切渴求的最奇妙不過的象征,深深地感動著人們的心。當我們從她身上看到她在追求她那情人時所流露的一腔迷惘激情,那種將得又止的曲折神態,我們仿佛隱然窺見了那追逐奔流於整個世界並永永如斯的偉大神秘力量—如悲劇之從不衰歇,雖永劫而長葆芳馨。
另一個使我最迷戀不置的是身材上倒數第二、發作淺棕、頭著白花半月冠的俊美女神,短裙之上,絳英瓣瓣,衣衫動處,飄飄欲仙。她的妙舞已遠遠脫出兒童的境界。她那嬌小的秀顱與腰肢之間處處都燃燒著律動的聖潔火焰;在她的一小段“獨舞”中,她簡直成了節奏的化身。快睹之下,恍若一團喜氣驟從天降,並且登時凝聚在那裏;而滿台喜悅之聲則洋洋乎盈耳。這時從台下響起了一片窸窣與嘖嘖之聲,繼而歡聲雷動。
我看了看我那友人,他正在用指尖悄悄地從眼邊拭淚。至於我自己,則氍毹之上幾乎一片溟郺,世界萬物都頓覺可愛;仿佛經此飛仙用聖火一點,一切都已變得金光燦燦。
或許唯有上帝知道她從哪裏得來的這股力量,能夠把喜悅帶給我們這些枯竭的心田;唯有上帝知道她能把這力量保持多久!但是這個蹁躚的小愛神的身上卻蘊蓄著那種為濃豔色調、幽美樂曲、天風麗日以及某些偉大藝術珍品等等所同具的力量—足以把心靈從它的一切窒礙之中解脫出來,使之泛滿喜悅。
(高健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