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英國]約翰·高爾斯華綏(1 / 2)

1932年獲獎作家

JohnGalsworthy(1867-1933)

遠處的青山

不僅僅是在這剛剛過去的三月裏(但已恍如隔世),在一個充滿著痛苦的日子—德國發動它最後一次總攻後的那個星期天,我還登上過那座青山嗎?正是那個陽光美好的天氣,南坡上的野茴香濃鬱撲鼻,遠處的海麵一片金黃。我俯身草上,暖著麵頰,一邊因為那新的恐怖而尋找安慰,這進攻發生在連續四年的戰禍之後,益發顯得酷烈出奇。

“但願這一切快結束吧!”我自言自語道,“那時我就又能到這裏來,到一切我熟悉的可愛的地方來,而不致這麼傷神揪心,不致隨著我的表針的每下滴答,就有一批生靈慘遭塗炭。啊,但我又能—難道這事便永無完結嗎?”

現在總算有了完結,於是我又一次登上這座青山,頭頂上沐浴著十月的陽光,遠處的海麵一片金黃。這時心頭不再感到痙攣,身上也不再有毒氣侵襲。和平了!仍然有些難以相信。不過再不用過度緊張地去諦聽那永無休止的隆隆炮聲,或去觀看那些倒斃的人們,張裂的傷口與死亡。和平了,真的和平了!戰爭繼續了這麼長久,我們不少人似乎已經忘記了一九一四年八月戰爭全麵爆發之初的那種盛怒與驚愕之感。但是我卻沒有,而且永遠不會。

在我們一些人中—我以為實際在相當多的人中,隻不過他們表達不出罷了—這場戰爭主要會給他們留下了這種感覺:“但願我能找到這樣一個國家,那裏人們所關心的不再是我們一向所關心的那些,而是美麗,是自然,是彼此仁愛相待。但願我們能找到那座遠處的青山!”關於忒奧克裏托斯的詩篇,關於聖弗蘭西斯的高風,在當今的各個國家裏,正如東風裏草上的露珠那樣,早已渺不可見。即或過去我們的想法不同,現在我們的幻想也破滅。不過和平終歸已經到來,那些新近屠殺掉的人們的幽魂總不致再隨著我們呼吸而充塞在我們的胸間。

和平之感在我們的思想上正一天天變得愈益真實和愈益與幸福相連。此刻我已能在這座青山之上為自己還能活在這樣一個美好的世界而讚美造物主。我能在這溫暖陽光的覆蓋之下安然睡去,而不會睡後又是過去那種懨懨欲絕。我甚至能心情歡快地去做夢,不致醒後好夢打破,而且即使做了噩夢,睜開眼睛後也就一切消失。我可以抬頭仰望那蔚藍的晴空而不會突然瞥見那裏拖曳著一長串猙獰可怖的幻象,或者人對人所幹出的種種傷天害理的慘景。我終於能夠一動不動地凝視著晴空,那麼澄澈而蔚藍,而不會時刻受著悲愁的拘牽,或者俯視那光灩的遠海,而不致擔心波麵上再會浮起屠殺的血汙。

天空中各種禽鳥的飛翔,海鷗、白嘴鴨以及那些往來徘徊於白堊坑邊的棕色小東西對我都是欣慰,它們是那樣的自由自在,不受拘束。一隻畫眉正鳴囀在黑莓叢中,那裏葉間的晨露還未幹。輕如蟬翼的新月依然隱浮在天際;遠方不時傳來熟悉的聲籟;而陽光正暖著我的臉頰。這一切都是多麼愉快。這裏見不到凶猛可怕的蒼鷹飛撲而下,把那快樂的小鳥攫去,這裏不再有歉疚不安的良心把我從這逸樂之中喚走。到處都是無限歡欣,完美無瑕。這時張目四望,不管你看看眼前的蝸牛甲殼,雕鏤刻畫得那般精致,恍如童話裏小精靈頭上的細角,而且角端作薔薇色;還是俯瞰從此處至海上的一帶平蕪,它浮遊於午後陽光的微笑之下,幾乎活了起來,這裏沒有樹籬,一片空曠,但有許多炯炯有神的樹木,還有那銀白的海鷗,翱翔在色如蘑菇的耕地或青蔥翠綠的田野之間;不管你凝視的是這株小小的粉紅雛菊,而且慨歎它的生不逢時,還是注目那棕紅灰褐的滿穀林木,下麵乳白色的流雲低低懸垂,暗影浮動—一切都是那麼美好,這是隻有大自然在一個風和日麗的天氣,而且那觀賞大自然的人的心情也分外悠閑的時候,才能見得到的。

在這座青山之上,我對戰爭與和平的區別也認識得比往常更加透徹。在我們的一般生活中,一切幾乎沒有發生多大改變—我們並沒有領得更多的奶油或更多的汽油,戰爭的外衣與裝備籠罩著我們,報刊雜誌上還充溢著敵意和仇恨;但是精神情緒上我們確已感到了巨大差別,那久病之後逐漸死去還是逐漸恢複的巨大差別。

據說,此次戰爭爆發之初,曾有一位藝術家閉門不出,把自己關在家中和花園裏麵,不訂報紙、不會賓客,耳不聞殺伐之聲,目不睹戰爭之形,每日唯以作畫賞花自娛—隻不知他這樣繼續了多久。難道他這樣做法便是聰明,還是他所感受到的痛苦比那些不知躲避的人更加厲害?難道一個人連自己頭頂上的蒼穹也能躲得開嗎?連自己同類的普遍災難也能無動於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