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避風,我掉過身子麵對著馬。和我在一起的生物就隻有這匹馬了!可馬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它已渾身濕透,冷得直打寒戰,背拱了起來,背上很不舒服地戳起高高的馬鞍。它馴順地耷拉著腦袋,兩耳緊貼在腦袋上。我狠命地拉緊韁繩,重又把臉轉向風雪,重又執著地迎著風雪走去。我試圖看清我四周有些什麼東西,但是我看到的隻是漫天飛馳的灰蒙蒙的雪塵,刺得我眼睛都睜不開來。我側耳靜聽,能夠聽到的隻是耳畔呼呼的風聲和身後馬鐙相互碰撞發出的單調的叮當聲……
然而奇怪的是我的絕望的心情反使我堅強起來。我的步子邁得比以前勇敢了,我忿恨地譴責著某個人逼得我不得不忍受一切,對那人的譴責使我的心情快活起來。滿腔的忿恨化作一種鬱悒的堅毅的順從,甘願對於凡是我必須忍受的事物都逆來順受,哪怕永無出路我也感到甜蜜……
臨了,我終於走到了山口。但此刻我已經對一切都無所謂了。我走在平坦的草地上。狂風把濃霧像一綹綹發辮似的撕扯而去,幾乎要把我吹倒在地,可我卻根本沒去留意這風。單憑這呼呼的風聲,單憑這彌天的大霧就可感覺到夜正深邃地主宰著群山—渺小的人類早已在穀地中一幢幢渺小、簡陋的屋子內進入了夢鄉;但我並不著急,並不急於去尋個棲身之所,我咬緊牙關走著,不時嘟嘟囔囔地對馬說:
“走,走。隻要咱倆不倒下,就豁出命來走。在我的一生中,像這樣崎嶇荒涼的山口已不知走過多少!災難、痛苦、疾病、戀人的變心和被痛苦地淩辱的友誼,就像黑夜一樣,鋪天蓋地壓到我身上—於是我不得不同我所親近的一切分手,無可奈何地重又拄起雲遊四方的香客的拐杖。可是通向新的幸福的坡道是險鬍的,高得如登天梯,而且在山巔迎接我的將是夜、霧和風雪。在山口等待著我的將是可怕的孤獨……但是咱倆還是走吧,走吧!”
我磕磕絆絆地向前走去,仿佛在做夢。離拂曉還早著呢。下山到穀地得走整整一夜的時間,也許要到黎明時方能在什麼地方睡上一覺,—蜷縮著身子,沉沉睡去,心裏隻有一個感覺—在冰天雪地中跋涉之後進入溫暖鄉所感到的甜蜜。
天亮後,白天又將以人和陽光使我高興起來,又將久久地迷惑我……可或許不等白天到來,我就會在山間的什麼地方倒下去呢?於是我將永遠留在這自古以來荒無人煙的光禿禿的山巔之中,永遠留在黑夜和風雪之中了。
1892-1898年
(戴驄譯)
在八月
我愛的那個姑娘走了,可我還未曾向她傾吐過一句我的愛情,那年我僅二十二歲,因此她的離去使我覺得在茫茫人間就隻剩下我孑然一身。那時正好是八月底,在我所居住的那個小俄羅斯城市裏溽暑蒸人,終日一絲風也沒有。有一回禮拜六,我在箍桶匠那兒下工後出來,街上空蕩蕩的,幾無一人,我不想就回家,便信步往市郊走去。我在人行道上走著,街旁猶太人開的商店和一排排老式的貨攤都已上好門板,不做買賣了,教堂在叩鍾召喚人們做晚禱,一幢幢房屋把長長的陰影投到地上,可是熾熱的暑氣並未消退。在八月底的南方城市裏經常會出現這種熱浪滾滾的天氣,那時連被太陽烤灼了整整一夏的果園裏也無處不蒙著塵土。我感到憂傷,難以言說的憂傷,可是周遭的一切,不論是果園、草原、瓜地,甚至空氣和強烈的陽光,卻無不充滿了幸福。
在滿是塵埃的廣場上,有個美麗、高大的霍霍爾女郎站在自來水龍頭旁。她穿著一件雪白的繡花襯衫和一條緊緊箍住胯部的墨黑的直筒裙,赤腳穿一雙打有鐵釘的皮鞋。她可真像梅洛斯的維納斯,如果可以作這樣的設想的話:維納斯的臉被太陽曬黑了,雙眸呈深褐色,露出一副愉悅的神情,前額開朗飽滿,像這樣的前額大概隻有霍霍爾女人和波蘭女人才會有。木桶灌滿水後,她用扁擔挑到肩上,徑直朝我走來,—她的身姿健美勻稱,盡管這擔晃動著的水很沉,可她卻微微擺動身子,輕鬆自如地挑著,皮鞋橐橐有聲地踏在木頭的人行道上……我至今還記得我怎樣彬彬有禮地站到一旁,給她讓路,怎樣久久地目送著她的背影!而在那條由廣場經過山腳通往波多爾低地去的街上,可以望到嫩綠色的大河穀、牧場、樹林和在它們後麵的黑黝黝的金黃色沙灘,還可以望到遠方,那溫柔的南國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