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我還從未像在那一瞬間那樣喜愛小俄羅斯,從未像在那年秋天那樣想終生這麼生活下去,天天議論議論謀生的鬥爭,學學箍桶匠的手藝。後來,我站在廣場上思忖了片刻,決定到市郊那兩位托爾斯泰主義的信徒家裏去串門。我下山向波多爾低地走去時,一路上碰到許多的出租雙套馬車疾馳而過,上邊高坐著剛剛乘五點鍾那班由克裏米亞開來的火車到達的旅客。一匹匹拉貨的大馬,拖著滿載箱子和貨包的嘎嗄發響的大車,慢吞吞地朝山上駛去。化學商品、香草醛、蒲席的氣息以及雙套馬車、塵土和遊客(他們不知從什麼地方遊罷歸來,反正一定是從風景如畫的地方),重又在我身上激起了某種椎心的憂傷和甜蜜的渴望,把我的心揪緊了。我拐進兩旁都是果園的窄小的胡同,在城郊走了很久。住在這一帶郊區的“爺們”全是工匠和小市民,在夏日的夜晚,他們天天都聚集到河穀裏去作粗獷而奇妙的“遊樂”,並用讚美詩的曲調齊聲高唱憂鬱動聽的哥薩克歌子。可此刻“爺們”都在忙著脫粒。我走到了淡藍色和白色土坯房的盡頭,這兒已經是春汛時的河水泛濫區,河穀就由這兒開始,隻見此地各處的打麥場上都有連枷在揮動。河穀裏邊一絲風也沒有,熱得就跟城裏一樣,於是我趕緊返身上山,那兒倒有開闊的台地。
台地幽靜、安寧、開闊。極目望去,到處都是密密麻麻的、高高戳起的金黃色麥茬;在沒有盡頭的寬闊的道路上鋪滿厚厚的浮塵,使你走在上麵時,覺得腳上仿佛穿著一雙輕柔的絲絨鞋。周遭的一切:麥茬、道路和空氣,無不在西沉的夕陽下燦燦生光。有個曬得黑黑的霍霍爾老人,腳登笨重的靴子,頭戴羊皮帽,身穿顏色像黑麥麵包的厚長袍,拄著根拐杖走了過去,那根拐杖在陽光下亮得好似玻璃棒。在麥茬地上成群地回翔著的白嘴鴉的翅膀也發出炫目的亮光,我不得不拉下曬得發燙的帽沿,擋住這亮光和熱浪。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幾乎是在天邊,隱約可以望到一輛大車和慢吞吞地拉著大車的兩匹犍牛以及瓜田裏看瓜人的窩棚……啊,置身在這片寧靜遼闊的田野上是多麼愜意呀!但我魂牽夢縈地思念著的卻是河穀後麵的南方,她離我而去的那個地方……
離大路半俄裏開外,在俯臨河穀的山岡上,有一幢紅瓦房,那裏是季姆欽克家兩兄弟巴維爾和維克托爾的小小的田莊,兄弟倆都是托爾斯泰主義者。我踩著幹燥的紮腳的麥茬,朝他們家走來。農舍附近連人影都沒有。我走到小窗口向裏張望,那裏隻有蒼蠅,成群結隊的蒼蠅:無論是窗玻璃上,天花板下麵,還是擱在木炕上邊的瓦罐上都停滿蒼蠅。緊連農舍的是一排牲口棚,那裏也沒有一個人。田莊的門大開著,滿院子都是牲畜糞,太陽正在把糞便曬幹……
“您上哪兒去?”突然有個女人的聲音喊住了我。
我回過頭去,隻見在俯臨河穀的陡壁附近,在瓜田的田埂上,坐著季姆欽克家的長媳奧爾加·謝苗諾芙娜。她伸出手同我握了握,沒有站起身來,我在她身旁坐了下來。
“悶得犯愁了吧?”我問道,然後默不作聲地直視她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