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俄國]伊凡·亞曆克謝塞維奇·蒲寧(2)(1 / 3)

她垂下眼睛望著自己的光腳。她長得小巧玲瓏。膚色黝黑,身上的襯衫挺髒,直筒裙也舊了。她的模樣活像被大人派來看守瓜田的小姑娘,不得不在烈陽下悶悶地度過長長的白晝。尤其是她的臉蛋,更像俄羅斯鄉村中豆蔻年華的少女。但是我怎麼也看不慣她的衣著,看不慣她光著腳丫在牲畜糞和紮腳的麥茬地上走,我甚至都不好意思去看她那雙腳,連她自己也常常把腳縮起來,不時斜睨著自己那些損壞了的趾甲。可她的腳卻是纖小、漂亮的。

“我丈夫到河穀邊上打麥去了,”她說,“維克多·尼古拉耶維奇上外地去了……巴弗洛夫斯基又叫官府抓了起來,為了他逃避當兵。您記得巴弗洛夫斯基嗎?”

“記得,”我心不在焉地說。

我們兩人都不作一聲,久久地眺望著淡藍色的河穀、樹林、沙灘和發出憂鬱的召喚的遠方。殘陽還在烤灼著我們倆,發黃了的長長的瓜藤像蛇一樣糾結在一起,藤上結著圓圓的沉甸甸的西瓜。瓜也同樣被太陽烤得發熱了。

“您幹嗎不把心裏話講給我聽?”我開口講道。“您何必要這樣苦自己呢?您是愛我的。”

她打了個寒噤,把腳縮了進去,閉上了眼睛;後來她把披到麵頰上的頭發吹開,露出一絲堅毅的微笑,說:

“給我支煙。”

我遞給了她。她吸了兩大口,嗆得咳了起來,便把煙卷兒遠遠地擲掉,默默地沉思了一會兒。

“我打一大早起就坐在這兒了,”她說。“連河穀邊上的雞也趕來啄西瓜吃……我不懂,你憑什麼以為這兒悶得叫人犯愁呢。我可挺喜歡這兒,非常喜歡……”

日落時,我走到了離這個田莊兩俄裏遠的一處也是俯臨河穀的地方,坐了下來,摘掉了帽子……透過淚水,我遙望著遠方,恍恍惚惚看到在很遠的地方有一座座南國燠熱的城市,恍恍惚惚看到台地上的青色的黃昏和某個婦人的身姿;她和我所愛的那個姑娘已融合成為一個人,並且以她的神秘,以她那種少女般的憂鬱充實了那個姑娘,而這種憂鬱正是我在看瓜田的那個小巧的婦人的雙眸中覺察到的……

1901年

(戴驄譯)

我們是在夜裏到達日內瓦的,正下著雨。拂曉前,雨停了。雨後初霽,空氣變得分外清新。我們推開陽台門,秋晨的涼意撲麵而來,使人陶然欲醉。由湖上升起的乳白色的霧靄,彌漫在大街小巷上。旭日雖然還是朦朦朧朧的,卻已經朝氣蓬勃地在霧中放著光。濕潤的晨風輕輕地拂弄著盤繞在陽台柱子上的野葡萄血紅的葉子。我們盥漱過後,匆匆穿好衣服,走出了旅社,由於昨晚沉沉地睡了一覺,精神抖擻,準備去做盡情的暢遊,而且懷著一種年輕人的預感,認為今天必有什麼美好的事在等待著我們。

“上帝又賜予了我們一個美麗的早晨,”我的旅伴對我說。“你發現沒有,我們每到一地,第二天總是風和日麗?千萬別抽煙,隻吃牛奶和蔬菜。以空氣為生,隨日出而起,這會使我們神清氣爽!不消多久,不但醫生,連詩人都會這麼說的……別抽煙,千萬別抽,我們就可體驗到那種久已生疏了的感覺,感覺到潔淨,感覺到青春的活力。”

可是日內瓦湖在哪裏?有片刻工夫,我們茫然地站停下來。遠處的一切,都被輕紗一般亮晃晃的霧覆蓋著。隻有街梢那邊的馬路已沐浴在霞光下,好似黃金鑄成的。於是我們快步朝著被我們誤認為是浮光耀金的馬路走去。

初陽已透過霧靄,照暖了闃無一人的堤岸,眼前的一切無不光瑩四射。然而山穀、日內瓦湖和遠處的薩瓦山脈依然在吐出料峭的寒氣。我們走到湖堤上,不由得驚喜交集地站住了腳,每當人們突然看到無涯無際的海洋、湖泊,或者從高山之巔俯視山穀時,都會情不自禁地產生這種又驚又喜的感覺。薩瓦山消融在亮晃晃的晨嵐之中,在陽光下難以辨清,隻有定睛望去,方能看到山脊好似一條細細的金線,迤邐於半空之中,這時你才會感覺到那邊綿亙著重巒疊嶂。近處,在寬廣的山穀內,在涼絲絲的、潤濕而又清新的霧氣中,橫著蔚藍、清澈、深邃的日內瓦湖。湖還在沉睡,簇擁在市口的斜帆小艇也還在沉睡。它們就像張開了灰色羽翼的巨鳥,但是在清晨的寂靜中還無力拍翅高飛。兩三隻海鷗緊貼著湖水悠閑地翱翔著,冷不丁其中的一隻,忽地從我們身旁掠過,朝街上飛去。我們立即轉過身去望著它,隻見它猛地又轉過身子飛了回來,想必是被它所不習慣的街景嚇壞了……朝暾初上之際有海鷗飛進城來,住在這個城市裏的居民該有多幸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