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俄國]伊凡·亞曆克謝塞維奇·蒲寧(2)(3 / 3)

“瞧,我們已置身在崇山的懷抱之中,”當輪船漸漸變小,終於隱沒在遠處以後,我的旅伴對我說。“生活已留在那邊,留在這些崇山峻嶺之外了,我們已進入寂靜的幸福之邦,這寂靜之邦何以名之,我們的語言中找不到恰當的字眼。”

他一邊慢慢地劃著槳,一邊講著、聽著。日內瓦湖越來越遼闊地包圍著我們。鍾聲忽近忽遠,似有若無。

“在深山中的什麼地方有一座小小的鍾樓,”我想道,“獨自在用它回腸蕩氣的鍾聲讚頌著禮拜天早晨的安謐和寂靜,召喚人們踏著俯瞰藍色的日內瓦湖的山道,到它那兒去……”

極目四望,山上大大小小的樹林都抹上了絢麗而又柔和的秋色,一幢幢環翠抱秀的美麗的別墅正在清靜地度過這陽光明媚的秋日……我舀了一杯水,把茶杯洗淨,然後把水潑往空中。水往天上飛去,迸濺出一道道光芒。

“你記得《曼弗雷德》嗎?”我的同伴說,“曼弗雷德站在伯爾尼茲阿爾卑斯山脈中的瀑布前。時值正午。他念著咒語,用雙手捧起一掬清水,潑向半空。於是在瀑布的彩虹中立刻出現了童貞聖母山……寫得多美呀!此刻我就在想,人也可以崇拜水,建立拜水教,就像建立拜火教一樣……自然界的神力真是不可思議!人活在世上,呼吸著空氣,看到天空、水、太陽,這是多麼巨大的幸福!可我們仍然感到不幸福!為什麼?是因為我們的生命短暫,因為我們孤獨,因為我們的生活謬誤百出?就拿這日內瓦湖來說吧,當年雪萊來過這兒,拜倫來過這兒……後來,莫泊桑也來過,他孑然一身,可他的心卻渴望整個世界都幸福。當年所有的理想主義者,所有的戀人,所有的年輕人,所有來這裏尋求幸福的人都已棄世而去,永遠消逝了。我和你有朝一日,同樣也將棄世而去……你想喝點兒酒嗎?”

我把玻璃杯遞過去,他給我斟滿酒,然後帶著一抹憂鬱的微笑,補充說:

“我覺得,有朝一日我將融入這片亙古長存的寂靜中,我們都站在它的門口,我們的幸福就在那扇門裏邊。你是否記得易卜生的那句話:‘瑪亞,你聽見這寂靜嗎?’我也要問你:你有沒有聽見這群山的寂靜呢?”

我們久久地遙望著重重疊疊的山巒和籠罩著山巒的潔淨、柔和的碧空,空中充溢著秋季的無望的憂悒。我們想象著我們遠遠地進入了深山的腹地,人類的足跡還從未踏到過那裏……太陽照射著四周都被山嶺鎖住的深穀,有隻兀鷹翱翔在山嶺與藍天之間的廣闊的空中……山裏隻有我們兩人,我們越來越遠地向深山中走去,就像那些為了尋找火絨草而死於深山老林中的人一樣……

我們不慌不忙地劃著槳,諦聽著正在消失的鍾聲,談論著我們去薩瓦省的旅行,商量我們在哪些地方可以逗留多少時間,可我們的心卻不由自主地離開話題,時時刻刻在向往著幸福。我們平生第一次見到的自然景色的美,以及藝術的美和宗教的美,不論是哪裏的,都激起我們朝氣蓬勃的渴求,渴求我們的生活也能升華到這種美的高度,用出自衷心的歡樂來充實這種美,並同人們一起分享我們的歡樂。我們在旅途中,無論到哪裏,凡是我們所注視的女性無不渴求著愛情,那是一種高尚的、羅曼蒂克的、極其敏感的愛情,而這種愛情幾乎使那些在我們眼前一晃而過的完美的女性形象神化了……然而這種幸福會不會是空中樓閣呢?否則為什麼隨著我們一步步去追求它,它卻一步步地往鬱鬱蒼蒼的樹林和山嶺中退去,離我們越來越遠?

那位和我在旅途中一起體驗了那麼多歡樂和痛苦的旅伴,是我一生中所愛的有限幾個人中的一個,我的這篇短文就是奉獻給他的。同時我還借這篇短文向我們倆所有誌同道合的萍飄天涯的朋友致敬。

1901年

(戴驄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