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獲獎作家
HermannHesse(1877-1962)
童年軼事
幾天以來,遠處棕色的樹林就已經閃爍著一種明朗的翠綠光彩;今天我在萊頓斯維格的小路上發現了第一批微綻的櫻草花花蕾;濕潤晴朗的天空中夢幻似的飄浮著輕柔的四月雲;那片廣闊的、尚未播種的棕色田地晶瑩閃爍,在溫煦的空氣中有所期待地向遠處伸展,好似在渴求創造,讓它那沉默的力量在成千上萬個綠色的萌芽中、在繁茂的禾稈中得到體驗、有所感受並得到繁衍。在這溫潤和煦、剛剛開始變暖的氣候裏,萬物都在期待萌芽,充滿了夢幻和希望—幼芽向著太陽,雲彩向著田野,嫩草向著和風。
年複一年,我總是滿懷焦躁和渴求的心情期待這個季節的來臨,好似我必須解開萬物蘇生這一特殊瞬間的奇跡的謎,好似必須出現這樣的情況,使我有一個鍾點的時間得以極其清晰地目睹、理解、體會力量和美的啟示,要看一看生命如何歡笑著躍出大地,年輕的生命如何向著光亮睜開它們的大眼睛。
年複一年,奇跡總是帶著音響和香味從我身邊經過,我愛著、祈求著這種奇跡—卻始終沒有理解;現在,奇跡已在眼前,但我卻沒有看見它是如何來臨的,我看不到幼芽的外衣如何裂開,看不到第一道溫柔的泉水如何在陽光下微微顫動。
突然間,到處是一片繁花似錦,樹木上點綴著明晃晃的葉子,或者是一朵朵泡沫般的白花,鳥兒歡唱著在溫暖的藍天上劃出一道道美麗的弧形。雖然我不曾親眼目睹奇跡是如何來臨的,但是奇跡確實已經變成了現實。枝葉繁茂的樹林形成了拱形,遠處的山峰在發出召喚,到時候了,快快準備好靴子、行李袋、釣竿和船槳,去盡情享受新一年的春天吧,我覺得,每一個新的春天總比上一個更為美麗,但是也總比上一個消逝得更為迅速。—從前,我還是一個孩子時,那時的春天是多麼漫長,簡直是沒有盡頭!
一旦我有了數小時的閑暇,就會覺得滿心的歡喜,我就會久久地躺臥在濕潤的草地上,或者爬到附近的樹上,攀著樹枝搖蕩,一麵聞著花苞的香氣和新鮮的樹脂味,一麵觀望著眼前盤繞交錯所形成的藍綠相間的枝葉網,我像一個夢遊者,仿佛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時代,正在極樂的花園裏當一個安靜的客人。但是要再度回到過去,呼吸早年青春時代的明淨的清晨的空氣,或者能夠看一看上帝是如何創造世界,即使是看一眼也好,就像我們在童年時期所曾看見過的那樣—當時我們曾目睹某種奇跡是如何施展它美麗的魅力的—,這一點目前來說,無疑很難做到,而且簡直是太誘人了。
樹林逐漸往上延伸,十分快樂而頑強地聳立在空氣中,花園裏,水仙花和風信子豔麗多彩;那時我們認識的人還很少,而我們遇見的人對我們都是又溫柔又親切,因為他們看見我們光滑的額頭上還保留著上帝的神聖氣息,對此我們自己卻一無所知,後來我們在匆匆忙忙的成長過程中,便逐漸不自覺地、無意識地丟失了這種氣息。
我曾是一個十分頑皮而任性的頑童,從小就讓父親為我大傷腦筋,還讓母親為我擔驚害怕,操心歎氣!—盡管如此,我的額頭也仍然閃爍著上帝的光輝,我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美好生動的,而在我的思想和夢境中,即或並非以十分虔誠的形式出現,但天使、奇跡和童話卻總像同胞兄妹般在其中來來去去。
從童年時代起,我就總是讓自己的回顧同新開墾的田地的氣息和樹林裏嫩綠的新芽聯結在一起,讓自己回到春天的故鄉,讓自己覺得有必要再回到那些時刻去,那些我已淡忘、並且不理解的時刻去。目前我又這麼想著,而且還盡可能地試圖把它們敘述清楚。
我們臥室的窗戶都已關閉,我迷迷糊糊地躺在黑暗中,靜聽身邊酣睡著的小弟節奏均勻的呼吸聲,我很驚訝,因為盡管我閉著眼睛,眼中卻不是一片漆黑,而是看見了各種色彩,先是紫色和暗紅色的圓圈,它們持續不斷地擴大,然後彙入黑暗之中,接著又從黑暗深處持續不斷地重新往外湧出,而在每一個圓圈邊緣都鑲上了一道窄窄的黃邊。我同時還傾聽窗外的風聲,從山那邊吹來的懶洋洋的暖風,輕輕吹拂著高大的白楊樹,樹葉簌簌作響,屋頂也不時發出沉重的吱吱嘎嘎的呻吟聲。我心裏很難過,因為不允許孩子們夜裏不睡覺,不允許他們夜裏出去,甚至不允許待在窗前,而我想起的那個夜晚,母親恰恰忘了關閉我們臥室的窗戶。
那天晚上半夜時分我驚醒過來,悄悄地起了床,膽怯地走向窗戶,我看窗戶外麵罕見的明亮,完全不是像我原先所想象的那樣,一片漆黑和黝暗。窗外的一切都顯得朦朦朧朧,模糊不清,巨大的雲塊歎息著掠過天空,那些灰蒙蒙的山巒也似乎是惴惴不安,充滿了恐懼,正竭盡全力以躲避一場逐漸逼近的災難。白楊樹正在沉睡,它看上去十分瘦弱,幾乎就要死去或者消亡,隻有庭園裏的石凳、井邊的水池以及那棵年輕的栗子樹還是老樣子,不過也略顯疲憊和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