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德國]赫爾曼·黑塞(1)(2 / 3)

我坐在窗戶前,眺望著窗外變得蒼白的夜世界,自己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突然附近響起了一隻野獸的嗥叫,是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號哭聲。那也許是一隻狗,也許是一隻羊,或者是一頭牛犢,叫聲使我完全清醒過來,並在黑暗中感到恐懼。恐懼攫住了我的心,我回到臥室,鑽進被窩,心裏思忖著,是不是應該哭一場。但是我沒有來得及哭泣,便已沉沉入睡了。

如今外界的一切大概仍然充滿神秘地守候在關閉的窗戶之外吧,倘若再能夠向外麵眺望眺望,那該是多麼美麗而又可怕啊!我腦海裏又浮現出那些黝暗的樹木,那慘淡模糊的光線,那冷清清的庭園,那些和雲朵一起奔馳的山巒、天空中那些蒼白的光帶,以及在蒼茫的遠處隱約可見的鄉村道路。於是我想象著,有一個賊,也許是一個殺人犯,披著一件巨大的黑鬥篷正在那裏潛行;或者有一個什麼人由於害怕黑夜,由於野獸追逐而神經錯亂地在那裏東奔西跑。也許有一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孩子在那裏迷路了,或者是離家出走,或者是被人拐了,或者幹脆就沒有父母,而即使他非常勇敢,但也仍然會被即將到來的夜的鬼怪殺死,或者被狼群所攫走,也許他隻是被森林裏的強盜抓去而已,於是他自己也變成了強盜,他分得了一柄劍,或者是一把雙響手槍,一頂大帽子和一雙高筒馬靴。

我隻要從這裏往外走一步,無意識的一步,我就可以進入幻想王國,就可以親眼看清這一切,親手抓到這一切,所有目前僅隻存在於我的記憶、思想和幻想中的一切。

但是我卻沒法入睡,因為就在這一瞬間,一道從我父母的臥室射出的淡紅色的光芒,透過我房門上的鑰匙孔向我照來,顫動的微弱的光線照亮了黑暗的房間,那閃爍著微光的衣櫥門上也繼而出現了一道鋸齒形的黃色光點。我知道父親正回房來睡覺。我還聽見他穿著襪子在房間裏來回走動的輕輕的腳步聲,同時還聽到他那低沉的說話聲。他在和母親說著什麼。

“孩子們都睡了吧?”我聽見他問。

“啊,早就睡了。”母親回答說,我感到害羞,因為我還醒著。然後靜默了片刻,可是燈光仍然亮著。我覺得這段時間特別長,漸漸地睡意爬上了我的眼睛,這時我母親又開始說話了。

“你聽說布洛西的情況了麼?”

“我已經去探望過他,”父親回答說,“黃昏時我去了一下,那孩子真是受盡了折磨。”

“情況很嚴重吧?”

“壞極了。你看著吧,春天來臨時,他就要離開人世。死神已經爬到了他的臉上。”

“要不要讓我們的孩子去看望看望他?也許會對他有些好處。”母親問。

“隨你的便吧。”父親回答說,“不過我看也沒有必要,這麼點兒大的小孩懂得什麼呢?”

“那麼我們休息吧。”

“嗯,晚安。”

燈光熄滅了。空氣也停止了顫動。地板上和衣櫥門上又歸於黑暗。可是我一閉上眼睛便重又看見許多鑲著黃邊的紫色和深紅色圓圈在旋轉翻滾,並且在越轉越大。

雙親都已入睡,周圍一片寂靜,而我的心靈在這漆黑的深夜突然變得激動起來。父母所說的言語,我雖然似懂非懂,卻像一枚果子落進水池而蕩起的漣漪,於是那些圓圈急速而可怕地越轉越大,我這不安的好奇心也為之顫動不已。

我父母談到的那個布洛西,原來已經在我的視界內幾乎完全消失,至多也隻是一個淡薄的、幾近消逝的記憶而已。我本來已忘卻這個名字,苦苦思索後終於想起了他,慢慢地腦海中浮現出他那生動的形象。最初我隻是想起,過去有一度常常聽到這個名字,自己也常常喊叫這個名字的。我好像記得,有一年秋天,曾經有一個人送給我一個大蘋果,這時我才終於想起來了,這個人就是布洛西的父親,猛然間,我便把一切都清楚地回憶起來了。

於是,我麵前浮現出一個漂亮的孩子,他比我大一歲,個兒卻比我矮小,他名叫布洛西。大概一年前他父親成了我們的鄰居,而布洛西也成了我們的夥伴,然而,我的追溯並非由此開始。他的形象又清楚地在我眼前重現:他經常戴一頂凸出兩隻奇怪尖角的手織的藍色絨線帽,口袋裏經常裝著蘋果或麵包片,隻要大家開始感到有點兒無聊時,他常常會想出新點子、新遊戲和新建議。他即使在工作日也總穿一件背心,這使我十分羨慕。從前我猜想他力氣不會很大,直到他有一次揍了村裏鐵匠家的兒子巴茲爾,因為巴茲爾竟敢嘲笑他母親親手織的那頂尖角帽,揍得狠極了,以致我很長一段時期看見他就害怕。他有一隻馴養的烏鴉,秋天時由於喂了過量新收獲的土豆而撐死了,我們為它舉行了葬禮,棺材是一隻盒子,因為盒子太小,總也蓋不嚴。我致了一遍悼詞,活像一個牧師,當布洛西聽得哭泣出聲時,我那小弟竟樂得哈哈大笑,布洛西便動手揍我的小弟,我當即又回揍了他。小弟嚇得在旁邊大聲哭嚎,我們就這樣不歡而散。後來布洛西的母親來到我們家,說布洛西對這事很後悔,希望我們明天下午去他家,準備了咖啡和點心,點心都已烘烤好了。喝咖啡時布洛西給我們講了一個故事,講到一半又開始從頭講起,這個故事我雖然已完全忘記,但想起當時的情景卻常常忍俊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