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德國]赫爾曼·黑塞(1)(3 / 3)

這僅僅是開始而已。我當即又想起了上千件我和夥伴布洛西在那個夏天和秋天裏的共同經曆,而這一切在他和我們中斷來往的幾個月中竟然幾乎忘得幹幹淨淨。如今又從四麵八方向我湧來,如同人們在冬天時拋出穀粒,鳥群雲集而至一般。

我想起了那個陽光燦爛的秋天上午,木匠家的鷹從停車棚裏逃走了。它那剪短的翅膀已經重新長出,終於掙脫鎖住雙腳的黃銅鏈子,飛離了黝暗狹窄的車棚。如今它悠閑自在地停在木匠家對麵的蘋果樹枝上,共有十來個人站在大街上仰頭望著它,一麵議論紛紛地商量著對策。我們這群小孩子,包括布洛西和我,也都擠在人堆裏,心裏特別擔心害怕,戰戰兢兢望著那隻依然安坐在樹枝上的大鳥,而這隻鷹也威武凶悍地俯視著底下的人群。

“它不會飛回來了。”有一個人說。可是雇工高特洛普說:“倘若它能夠高飛,早就飛過山峰和峽穀了。”那隻鷹一麵仍用爪子緊緊抓住樹幹,一麵好幾次扇動翅膀試圖飛起來,我們都緊張得要命,我自己也不明白,我究竟更喜歡它被人們重新捉住呢,還是喜歡它遠走高飛,最後,高特洛普搬來了一架梯子,木匠親自登上梯子,伸手去抓他的鷹。那隻鷹鬆開樹枝,猛烈地鼓動雙翼。這時我們這些小孩子的心咚咚咚地直跳,幾乎都要窒息了。我們著魔似的瞪著那隻美麗的、不斷振動翅膀的老鷹,於是精彩的時刻來臨了,那隻鷹猛烈扇動幾下翅膀後,好似發現自己尚有飛翔能力,然後慢慢往上飛去,傲慢地在空中劃了一個大圓形,便越飛越高直至小得好似一隻雲雀,無聲無息地飛向閃爍的藍天,終於在天際消失得無影無蹤。人群早已走散,而我們這些孩子仍舊呆呆地站在那裏,伸著脖子搜索著天空,突然間,布洛西朝空中發出一聲歡呼,向那鷹飛走的方向叫道:“飛吧,飛吧,現在你又得到自由啦!”

我還必須提一下鄰居家手推車棚裏的事。每當天上下起傾盆大雨的時候,我們總蹲在那裏避雨,兩個人在半明半暗的車棚裏擠在一起,諦聽滂沱大雨的咆哮轟鳴,凝視著庭園裏雨水形成的泉水、河流和湖泊,看著它們不斷溢出,不斷交叉,又不斷變換著形狀。有一回,當我們這麼蹲著、傾聽著的時候,布洛西開口說道:“你瞧,快要鬧水災了,我們怎麼辦?整個村子都已遭到水淹,大水已經流進了森林。”於是我們便絞盡腦汁拯救自己,我們窺探著庭園四周,傾聽著震耳的雨聲以及較遠處洪水和波浪激起的轟隆聲。我建議用四根或者五根木頭捆紮一隻木筏,肯定可以負載我們兩人。而布洛西卻衝我叫道:“哼,你的父親母親呢,我的父親母親呢,還有貓咪,還有你的小弟弟,怎麼辦呢?不帶他們走麼?”當然,我當時一時衝動和害怕,根本來不及考慮周全,於是我為自己辯解而撒謊道:“是的,我是這麼想的,因為我考慮到他們都已經淹死。”布洛西聽後露出了沉思和悲哀的神情,因為他真切地想象出那副景象了。過了一會兒他才說道:“現在我們玩別的遊戲吧!”

當時,他那隻可憐的烏鴉還活著,到處歡蹦亂跳的,我們有一次把它帶到我們家花園的小亭子裏,放在橫梁上,它在上麵走來走去,就是沒法下來,我向它伸出食指,開玩笑地說:“喂,約可波,咬吧!”於是它便啄了我的指頭。雖然啄得並不很痛,我卻火了,想揍它一頓以示懲罰。布洛西卻緊緊抱住我的身體不讓我動,直至那烏鴉提心吊膽地走下橫梁,逃到外麵。“讓我走,”我叫道,“它咬了我。”並且和布洛西扭打起來。

“你自己親口對它說的:‘約可波,咬吧!’”布洛西嚷嚷著,並向我說明,那鳥兒絲毫也沒有錯處。我有點怕他那教訓人的口氣,隻好說,“算了”,可是心裏暗暗下定決心,另找機會再懲罰那隻鳥兒。

事後,布洛西已經走出我家花園,半路上又折轉身子,他叫住了我,一邊往回走,我站著等他。他走到我身邊說道:“喂!行啦,你肯真心向我保證,以後不對約可波施加報複嗎?”見我不予答複,態度僵硬,他便答應送我兩隻大蘋果,我接受了這個條件,他這才回家去了。

不久,他家園子裏的蘋果樹第一批果子成熟了,他遵守諾言送我兩隻最大最紅的蘋果。這時我又覺得不好意思,猶豫著不想拿,直到他說:“收下吧,並不是因為約可波的事,我是誠心送你的,還送一個給你的小弟”。我這才接受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