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德國]赫爾曼·黑塞(2)(1 / 2)

有一段時期我們經常整個下午都在草地上跳跳蹦蹦,隨後跑進樹林裏去,樹下長滿了柔軟的苔蘚。我們跑累了,便坐下休息。幾隻蒼蠅圍著一隻蘑菇嗡嗡營營地飛舞不止,到處都有鳥兒的蹤影,我們能認出其中的少數幾種,大多數都說不上名兒來。我們還聽見一隻啄木鳥正在努力敲擊樹木,周圍的一切都讓我們感到又愉快又舒適,因而我們之間幾乎不交談,隻是在看到什麼特別有趣的東西時,才向另一個人指點著讓對方也加以注意。我們坐在綠樹成蔭的拱形下的空地裏,柔和的綠光從空隙間灑下,遠處的樹林消失在一片充滿不祥之兆的褐色的蒼茫之中。這一切和沙沙響的樹葉及撲棱棱的鳥兒相映成趣,好似一個充滿了魔力的童話世界,四周回蕩著一片神秘莫測的陌生的音響,似乎蘊含著無數的意義。

有一次布洛西奔跑得太熱了,便脫去上裝,接著又脫下了西裝背心,躺臥在苔蘚地上休息。後來當他側轉身子時,襯衫翻落到脖頸後麵,我看見他雪白的肩上有一道長長的紅色疤痕,嚇了一跳。我當時就想問清楚傷痕的來曆。過去,我一向喜歡打聽別人的倒黴事來取樂。但是不知道怎麼搞的,這次我卻不想打聽,並且居然還裝出一副什麼也沒有看見的樣子。然而布洛西那個巨大的傷疤讓我非常難過,當初那傷口一定很痛,一定流了很多血,我感到自己在這一瞬間對他的憐憫之情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加強烈,但就是不知道用什麼話來表達。那天我們很晚才一起離開樹林回家,後來一到家我就從自己的小房間裏取出我那把最好的用一段很結實的接骨木樹幹做的手槍,這是我們家的雇工替我做的,我趕忙下樓把它送給布洛西。他起初以為我在開玩笑,後來又推辭不肯接受,甚至把雙手藏在背後,我隻好把手槍硬插到他衣袋裏。

往事一幕接著一幕,統統都浮現在我眼前。我也想起了我們在小河對岸的樅樹林裏的情景。我有一度很願意和小夥伴到那裏去玩,因為我們都很希望看見小鹿。我們踏進一大片廣闊的空地,在那些筆直的參天大樹間的光滑的褐色土地上行走,可是我們走了很遠很遠也沒有看見任何小鹿的蹤跡。我們隻見那些露出泥外的大樅樹的根邊躺著許多巨大的岩石,而且幾乎每塊岩石上都有一些地方長著一片片、一簇簇的嫩綠苔蘚,好像是一小塊一小塊的綠色顏料。我想把這些還沒有巴掌大的苔蘚揭下一塊來。但是布洛西急忙阻止我說:“別,別動它們!”我問為什麼,他解釋說:“這是天使走過森林時留下的足跡,天使的足跡到過哪兒,哪兒的石頭上便會立即長出苔蘚來。”於是我們把找小鹿的事忘得幹幹淨淨,癡癡地期待著,也許會有一位天使恰巧來到跟前。我們呆呆地佇立著,注意觀看著。整個森林死一般地寂靜,褐色的土地上灑落著明晃晃的斑斑駁駁的陽光,我們朝樹林深處望去,那些挺拔的樹幹好似一堵堵紅色柱子排成的高牆;抬頭仰望,在濃密的樹冠上方,天空一片湛藍。涼風習習,無聲無息地吹拂著我們的身軀。我們兩人都惴惴不安和緊張起來,因為四周太寂靜了,連一個人影兒都沒有。我們暗自想,也許天使很快就會來臨,就又等候了一會兒,過後,我們便默默地迅速走過那許許多多的岩石和樹幹,走出了樹林。當我們重又來到草地上,越過小河後,我們還回首眺望了半晌,然後就急急忙忙地跑回家了。

後來,我還曾和布洛西吵過一架,不過很快便又和好了。不久就到了冬天,也就是說,布洛西開始臥病不起,而我也不知道要不要去看他。當然,我後來是去看過他一次或兩次的,去的時候,他躺在床上,幾乎一言不發,這使我覺得又恐懼又無聊,盡管他母親送給我半隻桔子吃。以後我就不曾再去看望他。我和自己的弟弟玩,和家裏的雇工或者女仆玩,這樣又過了很長一段時期。雪下了,又化了,又這麼重複了一次;小河結冰了,又融化了,變為褐色和白色,發過一場大水,從上遊衝下來一頭淹死的母豬和一截木頭;我們家孵出了一窩小雞,其中死了三隻;我的小弟弟生過一次病,又複原了;人們在倉庫裏打穀,在房間裏紡紗,現在又在田野裏播種;這一切布洛西都沒有在場。就這樣,布洛西離我越來越遠,最後完全消失了,被我完全忘卻了—直到目前,直到今天晚上,紅光透過鑰匙孔照進我的小屋,我聽見爸爸媽媽說:“春天來時,他就要去了。”我才想起了他。

在這無數錯綜交叉的回憶和思索中,我沉沉入睡了,也許在明天的生活中,這些剛剛記起的對於久已疏遠的遊伴的回憶又會消失泯滅吧,即或還有,那麼也不可能再恢複到這樣的清晰和美麗動人的程度了。可是就在吃早飯時,我母親問我:“你不記得從前常常和你一起玩耍的布洛西啦?”

我當即叫喊說:“記得的。”於是她便用一貫的溫柔口氣告訴我:“開春時,你們兩人本來可以一起上學去。但是他病得很嚴重,怕是不能上學了。你不想去看看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