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英國]多麗絲·萊辛(2)(1 / 3)

我事後回想,我所能記得的唯一解釋,就隻是一句話:“她心腸太軟了,連一隻小貓都舍不得淹死。”這句話是我說的,語氣煩躁不耐,並帶有冰冷強烈的怒氣。那時我正在跟母親對抗,那是一場生死搏鬥,一場生存之戰,而這或許跟那件事有些關聯,但我無法確定。但我此刻忍不住膽戰心驚地猜想,她那時究竟是因為什麼原因,才會突然喪失了勇氣。或許那其實是一種抗議?那到底傳達出什麼樣的內心悲痛?當年在她突然開口表示,她此後再也不願去淹死小貓,或是動手除掉急需安樂死的成貓時,她真正想要傳達出什麼樣的心聲?最後,在她明明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樣的事(這件事在家裏一天到晚提到,她不可能會不曉得)時,她為什麼會斷然拋下我們兩人徑自離去?

我母親拒絕再擔任管理者與裁決者的角色,來維持大自然合理繁殖與非理性增生之間的平衡狀態,因此在短短一年之內,我們家和房子四周的庫房,以及農場周圍灌木叢,就全都貓滿為患了。各種年齡的貓;家貓、野貓,和半馴半野的貓;長滿皮癬、眼睛潰爛、殘廢跛腿的貓。更糟的是,其中還有六隻母貓懷孕了。照這樣看來,要是再不想點兒辦法,幾個禮拜之後,我們家就會變成上百隻貓的混亂戰場了。

這下非采取行動不可了。我父親這麼說。我這麼說。仆人們也這麼說。我母親卻抿起嘴唇,一言不發地離開家門。她離家前先跟她最疼愛的貓咪道別,一隻虎斑貓,家裏所有貓全都是她的子孫。她溫柔地撫摸貓咪,並輕聲哭泣。我還記得,我當時覺得她這人真是婆婆媽媽,我並不了解這些淚水所代表的無助。

在她離開時,我父親一連問了好幾聲:“嗯,看來是非做不可了,是不是?”沒錯,的確是非做不可。於是他打電話給城裏的獸醫。這並不是件簡單的事。我們家跟其他二十名農夫共享一條電話線。你必須先等其他人聊完各式八卦題材,交換過各種農場情報後才能使用電話;然後你得打電話到車站,向他們申請一條可以跟城裏通話的線路。等到有線路可以用的時候,他們再打電話通知你。從頭到尾說不定得等上一個鍾頭,或是兩個鍾頭。這使得情況變得更加糟糕,你坐在那邊幹等,眼睜睜地望著那些貓,暗暗祈禱這醜陋的事情能夠快點結束。我們並肩坐在餐廳的餐桌邊,等待電話鈴聲響起。最後我們好不容易才聯絡到獸醫,而他表示,讓成年貓安樂死最不痛苦的方法,就是用哥羅方。距離我們最近的藥局是在二十裏外的錫諾亞。我們開車去錫諾亞,但那兒的藥局周末休業。我們在錫諾亞打電話去索爾茲伯裏,拜托那兒的一位藥劑師,請他明天托火車運一大瓶哥羅方過來。他答應試試看。那天夜晚,我們坐在屋前的星空下;隻要沒下雨,通常我們晚上都會待在那兒乘涼。我們心裏很難過,既憤怒又充滿了罪惡感。我們早早就上床休息,好快點兒熬過這段難挨的時光。第二天是星期六。我們開車去車站,但火車上並沒有哥羅方。到了星期天,一隻母貓產下了六隻小貓。他們全都是畸形貓:每隻都有些地方不太對勁。我父親說,這是近親交配的後果。這麼說的話,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時間,就可以讓幾隻健康的貓,變成一大群病歪歪的殘廢貓大軍,實在令人感到太不可思議了。仆人把新生的小貓處理掉,而我們又度過另一個悲慘的日子。我們在星期一開車到車站,等到火車,帶著哥羅方返回家中。我母親預定在星期一晚上回家。我們拿了一個密閉式大餅幹罐,把一隻生病的可憐老貓關進去,另外再放了一塊浸滿哥羅方的棉球。我不推薦這種方式。獸醫說這會立刻見效,但事實並非如此。

最後,我們把貓全都趕進一個房間。我父親帶著他第一次大戰時期的左輪槍走進房間,他說那比獵槍要好用多了。槍聲接二連三地響起。那些尚未就逮的貓,開始察覺到他們即將遭遇的命運,激動地在灌木叢中到處亂竄,發出淒厲的尖叫,想要逃過人們的追捕。我父親曾一度走出房間,他的臉色慘白,嘴唇緊抿,雙眼泛著淚光。他很不舒服。然後他忿忿咒罵了好一陣子,再重新走回房中,而槍聲又再度響起。最後他終於走了出來。仆人走進房中,把屍體運出來,扔進廢棄的空井。

但還是有些貓逃過一劫—這三隻貓,此後再也不曾返回這對他們痛下殺手的殘酷之家,所以他們自然是變野了,至於下場如何,就得看他們各自的造化了。我母親回到家中,等送她回來的鄰居離開之後,她什麼也沒說,隻是默默穿越這如今隻剩下一隻貓的家。她心愛的老貓正躺在她的床上熟睡。我母親並未要求我們饒過這隻貓,因為他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太好。但她一回家就開始找他;她在他身邊坐了許久,溫柔地撫摸著他,輕聲跟他說話。然後她走到陽台。我父親和我就坐在那兒,兩名自覺滿手血腥的謀殺犯。她坐下來。他正在卷煙。他的雙手仍在顫抖。他抬起頭來望著她說:“以後絕不能再讓這種事情發生了。”我想此後再也沒發生這樣的慘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