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獲獎作家
HertaMüller(1953—?)
壓抑的探戈
—為了不去留意嘴唇的存在—說:我想去死。幹瘦女人如同在睡夢中一樣用百合花束輕扇那幾乎不存在的嘴巴的氣息。濃密的頭發下,那個嘴巴說:我也一樣。隨後,她抱著花走入陰涼,將花香留在我的黑色衣裙中。
墓碑上的遺像熱了。
神父吃著整隻雞和奶油辣根。祖父說:閣下,那裏還有豬肉。神父用刀叉吃著豬心、黑櫻桃,喝著用糖和豬血做成的果汁,祖母說。他喝葡萄酒的當兒,一個熱乎乎的屁穿過他的僧袍,盤旋在我的椅子周圍,一股子發自膽囊的氣味。祖父說:尊敬的閣下,那裏還有烈酒。
墓碑上的遺像裏有個圓圓的額頭。
眾人熱烈地交談著,嘴裏塞滿了食物。我看到嚼碎的肉泥粘在舌頭上。馬廄雇工把一捆草拖向馬廄。婦女們木訥地坐在硬椅子上,嘴裏嚼著蝸牛形麵包卷和上麵的糖霜。嘴角的唾液顏色猶如大街上的塵土。糧倉前,男人們坐在許多酒瓶當中,唱著士兵的歌,歌聲穿越荒野與暮色,祖母說。母雞們運動員般跑過院子。它們的毛豎立著,咯咯咯的叫聲仿佛破鑼嗓子。這天,公雞們沒有打鳴。它們張大嘴巴,仿佛在夢中。在充斥著無聲陰冷的氣味的咽喉裏,它們啜飲著黎明,雞冠耷拉在眼睛旁。
墓碑上的遺像裏有一隻白色的手。
新婚之夜祖父睡在我身邊。透過院子裏的黑暗我聽見他那些馬在呼氣,祖母說。馬的呼吸和祖父的呼吸一樣,就好像有匹長著白色鼻孔的馬鑽進了祖父襯衣下的胸脯裏。這是一匹膽怯的馬,我的雙手害怕觸摸它的身體。我將辮子在脖子上纏了三圈,使它如蛇般纏繞在我皮膚上。我把辮子末梢放到耳後,說:遊蛇,去找根血管暢飲吧。我的血脈蘇醒了,當窗戶發白時,你就不會再睡了。黎明時,祖父醒來。他騎到我身上。我感到肚子下麵是一片堅硬的田地。祖父在他的這塊地裏忙活著,他耕耘著我。當他呼吸聲逐漸急促起來,我明白:現在他要撒播黃瓜種子了。錦緞裹著我,麵料泛著亞光。十字窗欞上嗡嗡地留下了第一批死去的蒼蠅。雞鳴打破晨霧,天亮了。祖父打著嗬欠,將一張搭滿衣服的椅子拉到跟前。他看看泛著光澤的金質懷表,在晨曦中走進他那些賬本的陰影裏,埋頭於表格和雇工的精確統計數字中。祖父一言不發,懷著對豐收強烈的憧憬,守護著紙上的田地。
墓碑上的遺像裏有一個卷成團的耳朵。
中午時分祖父清點他的母雞。少了三隻。它們迷路了,再也沒有回來。三個炎熱的日子過去了,我在糧倉後麵發現了一隻死雞,祖母說。螞蟻從它的嘴裏鑽出來。兩腿間靠近尾巴的羽毛下,一根腸子擠了出來,肛門周圍的肌肉已經撕裂。我想著已經在我身體裏安營紮寨三天的黃瓜種子。我靠在糧倉上。
墓碑上的遺像裏有一張黑色的嘴巴。
一個夏天和一個枯萎的秋天過去了,我的肚子在長大。我走啊走,但見不到大地。在屋子裏那些死寂的下午,我打量著鏡子中的自己,祖母說。我讓指尖在藍色的血管上滑動,在乳暈上畫圈。鏡前,我想起了教堂冷冰冰的穹頂裏那最高的房梁上寫的字:艱難困苦和身負重擔的人啊,都到我的懷抱裏來吧,讓我看到你們、救贖你們。我在井的後麵摘了一束玫瑰花,腆著大肚子的陰影,穿過空蕩的村莊。教堂門開著。那些字很高,字的微光無法到達我身上。教堂前的菩提樹下靠著一個梯子。陰影裏,神父站在梯子最高一階,像一隻發育完全的大公雞。看到我,他向空中伸出雙臂,仿佛要振翅飛到教堂花園上空。他說:哦,年輕的女士,這是要去哪裏?我回答:去公墓,閣下。神父微笑道:年輕的女士,死人不需要我們的照顧。尊敬的閣下,我們應該為死去的人祈禱,我結結巴巴地說。神父久久注視我的肚子,輕聲說您沒聽見我的話嗎?死人沒有靈魂,年輕的女士。我望著空蕩蕩的梯子,回答:閣下,您這麼說話是在作孽。我把玫瑰花束捧在肚子前。神父說:隻有雲才能升入天堂,年輕的女士。
新年的一個晚上,當雪花同爐火以及五彩繽紛的蠟燭在我身體裏燃燒時,馬廄雇工從不深的睡眠中驚醒,半醒半夢,渾身粘著幹草,狂奔在夜的大街上與狗的喘息中。幾隻狗追上他,對他齜牙咧嘴。在村莊邊上的一座房子前雇工停下腳步,他敲打著窗玻璃上的冰花,張開冰涼的雙唇朝屋裏呼喊。屋簷上的冰錐跌落到他的肩上、鞋上。年老的接生婆抬起肥胖而佝僂的身軀,在羽絮紛亂的渾濁中下了床,頂著一頭亂發,浮腫著臉,提著顫顫巍巍的煤油燈走到窗邊。當她看清楚冰花後麵馬廄雇工的臉時,大叫:我就來。
墓碑上的遺像裏有一個灰色的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