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英國]多麗絲·萊辛(7)(1 / 2)

我當時並不清楚該怎樣替母貓做結紮手術。我隻曉得有人會替貓“去勢”,不管公貓和母貓都是用這同樣的字眼。我去詢問英國皇家防止虐待動物協會,而他們一口咬定這個手術非做不可。這種態度是可以理解的:他們每個禮拜都得除掉好幾百隻的流浪貓—它們過去可能都是某人的“心肝寶貝小貓”,隻可惜一長大就失寵了。不過,英國皇家防止虐待動物協會那些小姐們的語氣,倒是跟我們街角雜貨店的老板娘一模一樣。每當我順道彎到雜貨店,設法替家裏的小貓找主人的時候,她總是說:“可憐的東西,你怎麼忍心讓她受這種苦咧,我覺得這實在太殘忍了。”“母貓生小貓,這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嘛。”我嘴巴雖硬,暗地裏卻心虛得很,因為到目前為止,灰咪咪所展現出的每一項母性本能,全都是在別人威脅強逼下,而不得不做出的妥協。

我跟街坊鄰居們的社交往來,全都跟貓脫不了關係—有哪家貓咪掉了,又有哪家跑來一隻陌生的貓;要不然就是隔壁小孩到家裏來看小貓,或是探望他們準備領養的小貓。而他們每一個人,全都毫不例外地堅決表示,讓貓這樣接二連三地生小貓,實在是太殘忍了—有些人是熱心激動地努力勸誡,有些人是歇斯底裏地憤怒指控,另外還有極少數人,會用我母親那種下最後通牒式的不悅語氣冷冷諷刺:“是啊,又不是你自己受苦,你當然無所謂啦!”當時在我們街角有一家蔬菜店,現在這家店早已關門大吉,主要是因為超級市場所帶來的競爭壓力,但老板自己坦承,這是一間家傳老店,而他並沒有子女可以繼承家業,所以隻好把店收起來。這位老板是個老光棍,看起來活像是個胖嘟嘟的老男孩,他的麵頰紫紅得幾近泛黑,就跟那位擺蔬果攤的老女人一模一樣,而他經常嘮嘮叨叨地數落女人:“她們就像母雞下蛋似的,一胎接一胎生個沒完,卻從來不肯好好照顧他們,你說是不是啊?”他自己連一個孩子也沒有,卻老是自以為公正地批評別人家的小孩。

但話說回來,他家裏有一位八十幾歲的老母親,她長年臥病在床,事事都需要別人照顧—這些苦差事全都落到了他的頭上。他的兄弟和三個姊妹全都結婚了,他們家裏有孩子要養,因此他們一致決定讓他來奉養母親。光是撫養孩子,就已經讓他們忙得喘不過氣來了,所以照顧老母親,當然就是那個未婚兄弟的責任囉。

他待在他那狹小的店鋪中,站在擺滿瑞典蕪青、大頭菜、馬鈴薯、洋蔥、胡蘿卜和包心菜—在我們這種區域,其他蔬菜就算有錢也買不到,除非是被凍傷的爛貨—的架子後麵,望著那些在街上衝來衝去的孩子,嘴裏叨叨念個不停,用尖酸刻薄的言辭狠狠數落他們的母親。

他大力讚成把灰咪咪給“閹了”。這世界上已經有太多的人,太多的動物,而食物卻這麼少,你看這幾天根本沒人上門來買東西,再這樣下去怎麼得了呢。

我打電話詢問過三位獸醫,想知道是不是非得把母貓的子宮和輸卵管全都切除—他們可不可以隻替她結紮輸卵管,讓她至少還可以保有正常的性生活?三位獸醫全都堅決表示,最好還是要把所有器官全都拿掉。“所有生殖器官,”其中一位獸醫說;我有位女友的婦產科醫生也是這麼說的。“我會替你把所有生殖器官全都拿掉。”他說。

真有意思。

H和S是葡萄牙人,他們說,在葡萄牙,每當中產階級婦女去參加午茶宴會的時候,她們總是愛討論她們動過的手術和各種婦女病。她們在談論這些器官時所用的名詞,就跟在提到雞內髒時毫無差別:“我的內髒,你的內髒,我們的內髒。”真的是很有意思。

我把灰咪咪裝進貓籃,帶她去看獸醫。她這輩子從來沒被關過,她一路上不停地抱怨—她的驕傲和自尊心都受到了傷害。我把她留在獸醫那裏,直到下午才去接她。

她窩在貓籃裏,渾身散發出麻醉劑的藥味兒,神情呆滯,虛弱無力,一副病懨懨的模樣。她腹側的毛被剃掉一大片,露出灰白色的皮膚。而在那光禿禿的皮膚上,有著一道大約兩寸長,用魚腸線縫合起來的紅色傷口。她望著我,那對巨大的黑眼睛中充滿了驚恐。她知道她遭到了背叛。出賣她的人是她的朋友,也就是那個平常喂她,保護她,跟她同睡一張床的人。她受到非常大的傷害。我不敢正視她的眼睛。我帶她坐出租車回家,一路上她不停地呻吟—用一種絕望、無助,被嚇壞了的嗓音喵喵哀叫。回到家以後,我把她放到另一個籃子裏,因為我擔心原先的貓籃,會讓她不斷回想起獸醫和她所經曆過的痛苦。我替她蓋被子,把籃子放到暖氣旁邊,坐在她身邊陪伴著她。我這麼做,並不是因為她傷勢嚴重或情況危急。她已經被嚇傻了。我想世上任何生物,在經曆過這種慘痛的經驗之後,是絕對不可能會真正完全“複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