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老一少麵對麵地咂茶。過了好一會兒,老的才刺探少的:“溫妮,你和你男朋友處得並不順利吧。”他和我媽一般口徑,用“順利”這個形容詞。“要是順利,您的小兒也不必對我費心費力了。”黎爸爸卻不悲觀:“你知道他在費心費力,他就沒白在乎你。溫妮,今後多顧慮顧慮他的感受吧。”
這就對了。黎爸爸一定是為了小兒黎至元才來見我,而並非敘舊。
黎爸爸是個凡人,所以我和肖言,還有他小兒黎至元的難題,並不會因為他和我喝了一壺茶,談了幾句話,就煙消雲散。不過,黎爸爸也是個高人。他給了我一個綢布袋,巴掌大小,美其名曰“錦囊”。他說:“溫妮,猶豫不決時,拆開它,它裏麵有三條妙計。”我結巴:“錦,錦囊,錦囊妙計?”黎爸爸又囑咐:“記住,一次隻能看一條。”我恍惚中覺得黎爸爸變成了仙人,白色長須,紅色麵堂,不如打開窗戶,直接乘雲而去。騎什麼自行車啊?
麗莉還是決定了棄魏老板而去北京。我規勸她:“世道不好,沒飯碗的人比比皆是,你倒不食人間煙火了。”麗莉說得滄桑:“有得必有失。”我抱住她:“我會讓程玄好好待你的。”麗莉推開我:“口氣像程媽媽一樣。”
麗莉將在魏老板從香港回滬後,遞上辭呈。我的姐妹茉莉和麗莉都後來居上,把我逾越了。她們都天不怕地不怕地吊在了一棵樹上,無奈我,孤魂野鬼般飄在空中。
黎至元在和我吃飯時,一句也沒提到黎爸爸。他像是並不知道他爸爸來與我品過茶,不過,我又想:萬一黎至元也是個人精呢?看似不知道並不代表真的不知道。
我刺探黎至元:“最近有沒有去看過你爸媽啊?”黎至元不以為然:“有啊。怎麼?”我搖搖頭:“沒怎麼。督促你孝順父母,別因為工作忙就忽略了他們。”我說話越來越老氣橫秋了,不過和黎爸爸的錦囊相比,至少我還像個二十一世紀的人。黎至元給我夾菜,我看著他眼角的紋路,他這個三十七歲的男人不見得會跟父母哭訴我的不是,而六十六歲的黎爸爸也不見得會察覺不到他小兒的苦處。薑是老的辣,黎爸爸抖出和我在美國的淵源,隻為了像個局內人一般,助他小兒一臂之力。
我習慣了吃完早飯上班,吃完午飯上班,吃完晚飯繼續上班。
黎至元幾乎天天見我,還察覺:“你瘦了,眼睛還泛著血絲。”我覺得老天爺太不公平,黎至元和魏老板熬夜熬了十幾年,熬得風華正茂,而我這才光景不長,就未老先衰了。我甚至連薪水都還沒來得及漲。黎至元又搬出他重男輕女的理論來:“女人還是比較適合享福。”我大笑:是誰口口聲聲說要打倒“重男輕女”的舊觀念?一定是個男的。
我一直等喬喬來找我。我知道,她早晚會找我的。她和肖言會輪流來為我洗腦,都想給我洗白了,再添幾筆新黑。
喬喬在電話中的嗓音又由沙啞回歸清澈了:“溫妮,我懷孕了。”我心想:注定了,凡事我都注定要聽兩遍,男聲一遍,女聲一遍。我含糊應付:“哦。”喬喬雖鬥不過肖言,但卻也是個聰明人。她馬上問我:“你知道了,是不是?”她和肖言都巴不得我聽了他們的話就驚得掉下下巴,殊不知,總有人事先給我通風報信,要驚,我也早就驚過了。喬喬又兀自問:“肖言告訴你的?他告訴你他得逞了?”多悲哀的孩子,它的誕生被稱之為“計劃進展得順利”和“得逞”,它比我們任何一個人都悲哀。
一下子,喬喬削尖了嗓子:“溫妮,這樣的肖言,你還會要嗎?”我也厲聲道:“那你呢?你要嗎?”我沒必要被誰逼到牆角,我不比誰孱弱,也不比誰可憎,我也要我的骨氣。喬喬軟了下去:“我要。我會生下這個孩子,我不信,肖言會離開我們。”掛了電話,我的筋骨也軟了。人人信誓旦旦,各執一詞,但我卻覺得,匹匹野馬都脫了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