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詩話〈計二十八條〉(2 / 3)

聖俞嚐語予曰:“詩家雖率意,而造語亦難。若意新語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為善也。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然後為至矣。賈島雲:‘竹籠拾山果,瓦瓶擔石泉。’姚合雲:‘馬隨山鹿放,雞逐野禽棲。’等是山邑荒僻,官況蕭條,不如‘縣古槐根出,官清馬骨高’為工也。”餘曰:“語之工者固如是。狀難寫之景,含不盡之意,何詩為然?”聖俞曰:“作者得於心,覽者會以意,殆難指陳以言也。雖然,亦可略道其仿佛:若嚴維‘柳塘春水慢,花塢夕陽遲’,則天容時態,融和駘蕩,豈不如在目前乎?又若溫庭筠‘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賈島‘怪禽啼曠野,落日恐行人’,則道路辛苦,羈愁旅思,豈不見於言外乎?”

聖俞、子美齊名於一時,而二家詩體特異。子美筆力主豪雋,以超邁橫絕為奇;聖俞覃思精微,以深遠閑淡為意。各極其長,雖善論者不能優劣也。餘嚐於《水穀夜行》詩略道其一二雲:“子美氣尤雄,萬竅號一噫。有時肆顛狂,醉墨灑滂霈。譬如千裏馬,已發不可殺。盈前盡珠璣,一一難揀汰。梅翁事清切,石齒漱寒瀨。作詩三十年,視我猶後輩。文辭愈精新,心意雖老大。有如妖韶女,老自有餘態。近詩尤古硬,咀嚼苦難嘬。又如食橄欖,真味久愈在。蘇豪以氣轢,舉世徒驚駭。梅窮獨我知,古貨今難賣。”語雖非工,謂粗得其仿佛,然不能優劣之也。

呂文穆公未第時,薄遊一縣,〈忘其縣名。〉胡大監旦方隨其父宰是邑,遇呂甚薄。客有譽呂曰:“呂君工於詩,宜少加禮。”胡問詩之警句,客舉一篇,其卒章雲“挑盡寒燈夢不成。”胡笑曰:“乃是一渴〈俗語轉音溘。〉睡漢爾。”呂聞之,甚恨而去。明年,首中甲科,使人寄聲語胡曰:“渴睡漢狀元及第矣。”胡答曰:“待我明年第二人及第,輸君一籌。”既而次榜,亦中首選。

聖俞嚐雲:“詩句義理雖通,語涉淺俗而可笑者,亦其病也。如有《贈漁父》一聯雲:‘眼前不見市朝事,耳畔惟聞風水聲。’說者雲:‘患肝腎風。’又有詠詩者雲:‘盡日覓不得,有時還自來。’本謂詩之好句難得爾,而說者雲:‘此是人家失卻貓兒詩。’人皆以為笑也。”

王建《宮詞》一百首,多言唐宮禁中事,皆史傳小說所不載者,往往見於其詩,如“內中數日無呼喚,傳得滕王蛺蝶圖”。滕王元嬰,高祖子,新、舊《唐書》皆不著其所能,惟《名畫錄》略言其善畫,亦不雲其工蛺蝶也。又《畫斷》雲“工於蛺蝶”,及見於建詩爾。或聞今人家亦有得其圖者。唐世一藝之善,如公孫大娘舞劍器,曹剛彈琵琶,米嘉榮歌,皆見於唐賢詩句,遂知名於後世。當時山林田畝,潛德隱行君子,不聞於世者多矣,而賤工末藝得所附托,乃垂於不朽,蓋其各有幸不幸也。

李白《戲杜甫》雲:“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太瘦生”,唐人語也,至今猶以“生”為語助,如“作麼生”、“何似生”之類是也。陶尚書穀嚐曰:“尖簷帽子卑凡廝,短幼靴兒末厥兵。”“末厥”,亦當時語。餘天聖、景間已聞此句,時去陶公尚未遠,人皆莫曉其義。王原叔博學多聞,見稱於世,最為多識前言者,亦雲不知為何說也。第記之,必有知者耳。

詩人貪求好句而理有不通,亦語病也。如“袖中諫草朝天去,頭上宮花侍燕歸”,誠為佳句矣,但進諫必以章疏,無直用稿草之理。唐人有雲:“姑蘇台下寒山寺,夜半鍾聲到客船。”說者亦雲句則佳矣,其如三更不是打鍾時。如賈島《哭僧》雲:“寫留行道影,焚卻坐禪身。”時謂燒殺活和尚,此尤可笑也。若“步隨青山影,坐學白塔骨”,又“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皆島詩,何精粗頓異也?

鬆江新作長橋,製度宏麗,前世所未有。蘇子美《新橋對月》詩所謂“雲頭灩灩開金餅,水麵沉沉臥彩虹”者是也。時謂此橋非此句雄偉不能稱也。子美兄舜元,字才翁,詩亦遒勁,多佳句,而世獨罕傳。其與子美《紫閣寺聯句》,無愧韓、孟也,恨不得盡見之耳。

晏元獻公文章擅天下,尤善為詩,而多稱引後進,一時名士往往出其門。聖俞平生所作詩多矣,然公獨愛其兩聯,雲“寒魚猶著底,白鷺已飛前”,又“絮暖魚繁,豉添蓴菜紫”。餘嚐於聖俞家見公自書手簡,再三稱賞此二聯。餘疑而問之,聖俞曰:“此非我之極致,豈公偶自得意於其間乎?”乃知自古文士,不獨知己難得,而知人亦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