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哭嬸娘(1 / 2)

嬸娘,你死的時候,我是在西安,遠隔你千裏,生不能再見一麵,死不能扶你入棺,死者你走得不會心甘,生者我活得不能安寧,天地這般兒殘酷,使我從來沒有想到,而卻重重地懲罰到我的頭上了。如今我站在你的墳前,我叫你一聲“嬸娘!”不知你可聽見?我知道人總是要死的,但我卻怎麼也受不了你死的打擊!

小的時候,過了滿月,我就留在老家讓你經管。夜夜我銜著你的空奶頭睡覺,一把屎,一把尿,從一尺五寸拉扯我長大。我自幼叫你是娘,心裏曾經這麼想過:等我成人了,掙了錢了,一定好好報答你的恩情,給你買好吃的,買好穿的。但是,我長大了,工作了,工資微薄,又忙著籌備結婚,隻給你買過二雙棉鞋,隻說婚後了,緩過幾年,先不生養孩子,先不置做家具,一定報答你,沒想你竟這麼早便死去了。你才五十一歲,全不是該死的年紀啊!唉,都怪我太相信人的壽命了,人真是不如一棵草,真是不能掌握自己,造成我一生不可挽回的遺恨。

在你死的那天,我本來是在寫作的,但寫不上半頁紙,心就慌得不行。我想這種現象以前是沒有過的,一定是心電感應,怕是家裏有了什麼事了。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奶奶,她老人家已經七十三歲,常年癱在床上,莫不是她要下世了?一天裏惶惶不可終日,到了晚上,果然有人喊我“電報!”一聽電報,我腿就軟了,可接到一看,卻是你死的消息。這怎麼能使我相信呢?可電報明明白白寫著是你,我當下就昏過去了。我擔心會死的老人沒有死,死的偏偏就是不應死去的你,這使誰能不傷心斷腸呢?

你是命苦透了的人,古書上講,人生福苦是平分的,早年苦了,晚年必是有福,可你卻全是受苦,才過門的那些年裏,咱那兒封建意識多,你隻能是不敢多言的小媳婦。虧你在娘家上過幾年學,能為人寫個書信,縣上便讓你去鄉政府工作,你卻讓伯父去了。你隻說男人家在外幹事,也是正事,你要在家服侍雙老。可伯父一工作,又慢慢當了幹部,就變心了,要和你離婚。你哭得要死,家裏人也罵伯父,但伯父還是死了心,從此和家裏斷了關係,再不回來了。可憐你為了伯父,伯父卻拋棄了你。你成寡婦,你卻舍不得這家老人,老人也舍不得你這媳婦,你就一直在咱家過下來,那時候,你才三十歲,三十歲上你就守寡,熬了二十多年,隻說苦要出頭,福要來了,你卻這麼就死去了!好人沒有好報,是這人世沒有是非曲直呢,還是容不得你這等良善?

你一生沒兒沒女,一直帶我在你身邊。我上了大學後,你來信說你太寂寞,白日裏上工、服侍老人,也就罷了,隻是到了晚上,就不能入睡,三點就醒了。我看了信,傷心得直哭,想你這麼愛娃疼娃的人,卻沒娃娃疼愛,隻恨我怎麼就長大了呢?後來你又來了信,說你要了一個小女,村裏人都說你傻,怎麼不要一個大點的,偏要受拉扯罪?可是我是理解你的。你要我給小妹起個名兒,我叫她是“慰兒”,意思是來安慰你的,你幾次來信感激我,說那名兒起得好。如今慰兒已長大四歲,可愛的模樣,眉兒眼兒十分像你。咱這一家人,人口不旺,爺手裏是兄弟五人,父手裏是兄弟二人,到了我們這輩,就隻有我和慰兒。你死了,孝子盆本是我來摔的,可我不在,隻好讓慰兒替著,可憐你走得這麼孤單!等我披星戴月趕到家裏,因為天熱,不能久放,你已經埋了。家裏一片狼藉,奶奶被人扶著,哭得昏死了過去,剛救活過來,慰兒又哭得昏過去了。我扶老攜幼,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們,想奶奶長年癱在床上,你平日端吃端喝,小慰兒還年幼,你平日疼熱疼冷,你這一走,這一家人可就散了架啊,嬸娘!

往日裏,我的父母在外,月月將錢寄了回來,你在家主事。你為了這個家,勞心勞神,別人沒吃過的苦你吃了,別人沒受過的累,你受了,可你從來沒有怨言。“文化革命”那些年,我的父母進了牛棚,再沒有錢寄回,家裏糧食短缺,你在外東借西借,頓頓還是將熱飯遞到奶奶手裏,我的手裏。記得那年春上,奶奶生日,家裏又揭不開了鍋,你從外邊借回一元錢,買了三斤豆腐。豆腐做好,你一筷子夾給奶奶,一筷子夾給我,我讓你吃,你說你嫌豆腐有一股豆味兒,反胃。嬸娘,我那時真傻,還以為那是真的,就三口兩口扒吃了豆腐,後來在廚房裏,卻見你吞著野菜吃,我才知道你是哄了我。我後悔地哭起來,你卻笑了,說我懂事,讓我以後長大有錢了,再給你買多多的豆腐吃。可到現在,我一塊豆腐也還未給你買了吃,你卻死了。

那一年裏,你在家管老管小,一顆心還牽著我的父母?常常為他們傷心落淚。正月初十那天,你把奶奶托付給鄰居,就領我去二百裏外的縣上找我的父母。咱們身無一文,一路上討吃要喝,你總是讓我坐在村口,你去沿門討要。後來我見你受人欺負,我要去討,你說:“你年幼,受不了人家冷臉白眼的。”咱們就這麼趕到外縣,打聽我父母關在一個小學校裏受訓。咱們去向門口站崗的說情,人家不讓進去,你哭著,下了跪,一直纏到天黑,人家才同意一個人進去。你就讓我去了。我見到了我的父母,他們被打得遍體鱗傷,讓我不要給你說。我走出來,看見你扒在柵欄大門口往裏看,你個子低,腳下墊了石頭,雙手努力地往上攀,一見你這模樣,我沒在我的父母麵前哭,卻哇的一聲向你哭了。你也哭了,卻又安慰我,說我是這個家的獨苗,萬萬不敢傷出個毛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