嬸娘,咱們回到家裏,我卻不能再去上學,同學們都罵我“狗崽子”,我和他們打,又打不過,常常回家來滿臉是血。你從此就不讓我到學校去,在家教我學習,我真不明白,你那時還有這份心思?!我心灰了,常常不學,你發現了,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我哭了,你也哭了,緊緊抱著我,說:“平兒,你爸媽不在,你要不好好學習,我怎麼向他們交代呀?孩子,好人總是好人,學業不可丟了,咱是正經人家,可不能自己先豎不起竿子了!”嬸娘,也就從那以後,我才認真地讀起書來,我今日之所以上了大學,參加了工作,還不都是你教育的結果?選我有了文化,寫成了書來,人都誇譽我的聰明,但誰會知道這一切是你給了我的呢?
後來,父母果然平了反,我也上了大學,臨走的時候,你哭哭啼啼送我一程又一程,對我說:“平兒,我沒有兒,你就是我的兒,你今天有了出路,你要好好記住這是多麼不容易!到社會上了,首先要好好做人,萬萬不可有害人之心。”我記著你的話,可是,嬸娘,我卻怎麼也不明白,你老老實實做了一生好人,可你卻怎麼沒能有好人的報應?我在學校,我的父母月月給我寄錢,可你還是要給我錢,我知道那是父母給你的,要你買衣服的,你卻通通寄給了我。你時常做新鞋給我郵來,大學生都穿皮鞋和膠底鞋,可我卻喜歡穿你做的鞋。你來信說,隻要我喜歡,可以供我的鞋。一直到我有了孩子。可是如今,我還沒有結婚,就再也穿不上你那結實的,硬幫子布鞋了。
大前年的冬天,你要了慰兒,慰兒生了病,一時看不好,你抱著她到城裏來住院。我那時正談戀愛,領了女朋友去看你,你喜歡得夜裏不讓我們回校,硬要給我的女朋友買一雙襪子。我說你手裏錢緊張,你卻硬不,還對她說了好多話。要她好好管著我,說我愛吃辣子,做飯不要忘了。嬸娘,我們都笑你太細心,你卻笑著說:“不要以後娶了媳婦忘了我呀!”嬸娘,我們原準備過一個月就結婚,婚後就回來看你,在家孝順你,你卻再也吃不上我給你做的飯了,再也喝不上你侄媳婦給你燒的水了啊!
去年冬天,你又一次到城裏來看我,我卻出了差,你就又回去了。我回來後,遺憾了幾天,怨你怎麼就不給我打個電話,其實那次出差並沒有走遠,一個電話過去,一個小時我就回來了。可你就是沒有打,怕影響我,就留下信走了。信上說:“平兒,本是來見你一麵,你又不在,我也不能多呆了。我給你奶奶買了一條皮褥子,再給你買一隻暖水壺放在門房。西安比咱那兒冷,那裏又沒有熱炕,夜裏就用暖壺暖暖被窩。灌上水了,一定要用布包上,別讓燙了身子。”我讀著信,放聲哭了。嬸娘,這暖水壺現在還在,你卻走了,往後冬日的夜裏,我怎麼抱著這暖水壺去睡呢?我一見那暖水壺,怎麼會不想到你而肝腸俱斷呢?
你死了,死得這麼快!家裏人說,你是患了癌症,先是頭疼,你以為是感冒了,並不在意,也不願花錢看看,想抗一抗過去。後來整天發低燒,你剪短了頭發,隻說是熱的來,但是,那低燒並沒停止,一日不濟了一日。可你還是沒有告訴奶奶,沒有告訴我的父母,也不給我說明,隻是沒黑沒明地勞累,終於在前一個月睡倒了。醫生來診斷,才說是患了癌症,已經到了後期。嬸娘,你這病,全是勞累得的,你是讓這個老的老,少的少的家勞累壞了。你生到世上,隻是為著別人,別人卻疏忽了你自己,你也疏忽了你自己啊!沒有你,就沒有我,沒有這個家,如今死了你,苦了我,苦了家,苦了這村,苦了這人世的良善。你沒了別人的同情、幫助,你一樣能活得下去,別人沒了你,卻是這麼地難過、孤獨、痛不欲生。你是個平凡的女人,你成全了我,也培養了我做人的品德,你這品德是人世永存的。
奶奶痛哭了你幾日,身體越發虛弱了,我的父母決定接她老人家到他們單位去度晚年。我堅決要領小慰兒跟我到城裏去,我管她生活,管她上學,將來管她成人出嫁。我們後天就走,但是一家人都走不痛快,想我們都要走了,隻留下你在這裏,就不禁又哭成一團。但是,我又想,你是不會生氣的,你要是活著,你也會同意的。因為你是舍不得這塊故土,當年伯父走了,你沒有走,這二十多年裏,你沒有走,你死了,也要守在這裏的。可你相信,我們會永遠記住你的,每年會回來看你的,你就安安地睡吧,嬸娘!
1981年5月20日晚草於靜虛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