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農村、農民和土地,我們從小接受教育,也從生存體驗中,形成了固有的概念,即我們是農業國家,土地供養了我們一切,農民善良和勤勞。但是,長期以來,農村卻是最落後的地方,農民是最貧困的人群。當國家實行起改革,社會發生轉型,首先從農村開始,它的偉大功績解決了農民吃飯問題,雖然我們都知道像中國這樣的變化沒有前史可鑒,一切都充滿了生氣,一切又都混亂著,人攪著事,事攪著人,隻能撲撲騰騰往前擁著走,可農村在解決了農民吃飯問題後,國家的注意力轉移到了城市,農村又怎麼辦呢,農民不僅僅隻是吃飽肚子,水裏的葫蘆壓下去了,一次就會永遠沉在水底嗎?就在要進入新的世紀的那一年,我的父親去世了。父親的去世使賈氏家族在棣花街的顯赫威勢開始衰敗,而棣花街似乎也度過了它暫短的欣欣向榮歲月,這裏沒有礦藏,沒有工業,有限的土地在極度地發揮了它的潛力後,糧食產量不再提高,而化肥、農藥、種子以及各種各樣的稅費迅速上漲,農村又成了一切社會壓力的泄洪池。體製對治理發生了鬆弛,舊的東西稀裏嘩啦地沒了,像潑去的水,新的東西遲遲沒再來,來了也抓不住,四麵八方的風方向不定地吹,農民是一群雞,羽毛翻皺,腳步趔趄,無所適從,他們無法再守住土地,他們一步一步從土地上出走,雖然他們是土命,把樹和草拔起來又抖淨了根須上的土栽在哪兒都是難活。我仍然是不斷地回到我的故鄉,但那條國道已經改造了,以更寬的路麵橫穿了村鎮後的塬地,鐵路也將修有梯田的牛頭嶺劈開,聽說又開始在河堤內的水田裏修高速公路了,盆地就那麼小,交通的發達使耕地日益銳減。而老街人家在這些年裏十有八九遷居到國道邊,他們當然沒再蓋那種一明兩暗的硬梁房,全是水泥預製板搭就的二層樓,冬冷夏熱,水泥地麵上滿是黃泥片,廳間蠻大,擺設的仍是那一個木板櫃和三隻四隻土甕。巷口的一堆婦女抱著孩子,我都不認識,隻能以其相貌推測著叫起我還熟悉的他們父親的名字,果然全部準確,而他們知道了我是誰時,一哇聲地叫我“八爺!”(我在我那一輩裏排行老八。)我站在老街上,老街幾乎要廢棄了,門麵板有的還在,有的全然腐爛,從塌了一角的簷頭到門框腦上亮亮地掛了蛛網,蜘蛛是長腿花紋的大蜘蛛,形象醜陋,使你立即想到那是魔鬼的變種。街麵上生滿了草,沒有老鼠,黑蚊子一抬腳就轟轟響,那間曾經是商店的門麵屋前,石砌的台階上有蛇蛻一半在石縫裏一半吊著。張家的老五,當年的勞模,常年披著褂子當村幹部的,現在腦中風了,流著哈拉子走過來,他喜歡地望著我笑,給我說話,但我聽不清他說些什麼。堂兄在告訴我,許民娃的娘糊塗了,在炕上拉屎又把屎抹在牆上。關印還是貪吃,他當了支書的侄兒家被人在飯裏投了毒,他去吃了三大碗,當時就倒在地上死了。後溝裏有人吵架,一個說:你張狂啥呀,你把老子×咬了?!那一個把帽子一卸,竟然撲上去就咬×,把×咬下來了。村鎮出外打工的幾十人,男的一半在銅川下煤窯,在潼關背金礦,一半在省城裏拉煤,撿破爛;女的誰知道在外邊幹什麼,她們從來不說,回來都花枝招展。但打工傷亡的不下十個,都是在白木棺材上縛一隻白公雞送了回來,多的賠償一萬元,少的不足兩千,又全是為了這些賠償,婆媳打鬧,糾紛不絕。因搶劫坐牢的三個,因賭搏被拘留過十八人。選村幹部宗族械鬥過一次。抗稅惹得公安局來了一車人。村鎮裏沒有了精壯勞力,原本地不夠種,地又荒了許多,死了人都熬煎抬不到墳裏去。我站在街巷的石滾子碾盤前,想,難道棣花街上我的親人、熟人就這麼很快地要消失嗎,這條老街很快就要消失嗎,土地也從此要消失嗎,真的是在城市化,而農村能真正地消失嗎,如果消失不了,那又該怎麼辦呢?
父親去世之後,我的長輩們接二連三地都去世,和我同輩的人也都老了,日子艱辛使他們的容貌看上去比我能大十歲,也開始在死去。我把母親接到了城裏跟我過活,棣花街這幾年我回去次數減少,故鄉是以父母的存在而存在的,現在的故鄉對於我越來越成為一種概念。每當我路過城街的勞務市場,站滿了那些粗手粗腳衣衫破爛的年輕農民,總覺得其中許多人麵熟,就猜測他們是我故鄉死去的父老的托生。我甚至有過這樣的念頭:如果將來母親也過世了,我還回故鄉嗎?或許不再回去,或許回去得更勤吧。故鄉呀,我感激著故鄉給了我的生命,把我送到了城裏,每一次想故鄉那腐敗的老街,那老婆婆在院子裏用濕草燃起薰蚊子的火,火不起焰,隻冒著酸酸的嗆嗆的黑煙,我強烈地衝動著要為故鄉寫些什麼。我以前寫過,那都是寫整個商州,真正為棣花街寫得太零碎太少。我清楚,故鄉將出現另一種形狀,我將越來越陌生,它以後或許像有了疤的蘋果,蘋果腐爛,如一泡濃水,或許它會淤地裏生出了荷花,愈開愈豔,但那都再不屬於我,而目前的態勢與我相關,我有責任和感情寫下它。法門寺的塔在倒塌了一半的時候,我用散文記載過一半塔的模樣,那是至今世上惟一寫一半塔的文字,現在我為故鄉寫這本書,卻是為了忘卻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