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決心以這本書為故鄉樹起一塊碑子。
當我雄心勃勃在二三年的春天動筆之前,我奠祭了棣花街上近十年二十年的亡人,也為棣花街上未亡的人把一杯酒灑在地上,從此我書房當庭擺放的那一個巨大的漢罐裏,日日燃香,香煙嫋嫋,如一根線端端衝上屋頂。我的寫作充滿了矛盾和痛苦,我不知道該讚歌現實還是詛咒現實,是為棣花街的父老鄉親慶幸還是為他們悲哀。那些亡人,包括我的父親,當了一輩村幹部的伯父,以及我的三位嬸嬸;那些未亡人,包括現在又是村幹部的堂兄和在鄉派出所當警察的族侄,他們總是像搶鏡頭一樣在我眼前湧現,死鬼和活鬼一起向我訴說,訴說時又是那麼爭爭吵吵。我就放下筆盯著漢罐長出來的煙線,煙線在我長長的籲氣中突然地散亂,我就感覺到滿屋子中幽靈飄浮。
書稿整整寫了一年零九個月,這期間,我基本上沒有再幹別事,缺席了多少會議被領導批評,拒絕了多少應酬讓朋友們恨罵,我隻是寫我的。每日清晨從住所帶了一包擀成的麵條或包好的素餃,趕到寫作的書房,門窗依然是嚴閉的,大開著燈光,掐斷電話,中午在煤氣灶煮了麵條和素餃,一直到天黑方出去吃飯喝茶會友。一日一日這麼過著,寂寞是難熬的,休息的方法就寫毛筆字和畫畫,我畫了唐僧玄奘的像,以他當年在城南大雁塔譯經的清苦來激勵自己。我畫了《悲天憫貓圖》,一隻狗臥在那裏,仰麵朝天而悲嚎,一隻貓躡手躡腳過來看狗。我畫《撫琴人》,題寫:“精神寂寞方撫琴”。又寫了條幅:“到底毛穎足吞虜,滄浪隨處可濯纓。”我把這些字畫掛在四壁,更有兩個大字一直在書桌前:“守候”,讓守住靈魂的候來監視我。古人講:文章驚恐成。這部書稿真的一直在驚恐中寫作,完成了一稿,不滿意,再寫,還不滿意,又寫了三稿,仍是不滿意,在三稿上又修改了一次。這是我從來都沒有過的現象,我不知道是年齡大了,精力不濟,還是我江郎才盡,總是結不了稿,連家人都看著我可憐了,說:結束吧,結束吧,再改你就改傻了!我是差不多要傻了,難道是土變的,身上的泥垢越搓越搓不淨,書稿也是越改越這兒不是那兒不夠嗎?
寫作的整個過程中,有一位朋友一直在關注著,我每寫完一稿,他就拿去複印。那個小小的複印店,複印了四稿,每一稿都近八百頁,他得到了一筆很好的收入,他就極熱情,和我的朋友就都最早讀這書稿。他們都來自農村,但卻不是文學圈中的人,讀得非常興趣,跑來對我說:“你要樹碑了,這是個大碑子啊!”他們的話當然給了我反複修改的信心,但終於放下了最後一稿的筆,坐在煙霧騰騰的書房裏,我又一次懷疑我所寫出的這些文字了。我的故鄉是棣花街,我的故事是清風街;棣花街是月,清風街是水中月;棣花街是花,清風街是鏡裏花。但水中的月鏡裏的花依然是那些生老病離死,吃喝拉撒睡,這種密實的流年式的敘寫,農村人或在農村生活過的人能進入,城裏人能進入嗎,陝西人能進入,外省人能進入嗎?我不是不懂得也不是沒寫過戲劇性的情節,也不是陌生和拒絕那一種“有意味的形式”,隻因我寫的是一堆雞零狗碎的潑煩日子,它隻能是這一種寫法,這如同馬腿的矯健是馬為覓食跑出來的,鳥聲的悅耳是鳥為求愛唱出來的。我惟一表現我的,是我在哪兒不經意地進入,如何地變換角色和控製節奏。在時尚於理念寫作的今天,時尚於家族史詩寫作的今天,我把濃茶倒在宜興瓷碗裏會不會被人看做是清水呢?穿一件土布襖去吃宴席會不會被恥笑我貧窮呢?如果慢慢去讀,能理解我的迷惘和辛酸,可很多人習慣了翻著讀,是否說“沒意思”就撂到塵埃裏去了呢?更可怕的,是那些先入為主的人,他要是一聽說我又寫了一本書,還不去讀就要罵母豬生不下獅子,狗嘴裏吐不出象牙。我早年在棣花街時,就遇著過一個因地畔糾紛與我家致了氣的鄰居婦女,她看我家什麼都不順眼,罵過我娘,也罵過我,連我家的雞狗走路她都罵過。我久久地不敢把書稿交付給出版社,還是幫我複印的那個朋友給我鼓勁,他說:“真是傻呀你,一袋子糧食擺在街市上,講究吃海鮮的人不光顧,要減肥的隻吃蔬菜水果的人不光顧,總有吃米吃麵的主兒吧?!”
但現在我倒擔心起故鄉人如何對待這本書了,既然張狂著要樹一塊碑子,他們肯讓我豎嗎,認可這塊碑子嗎?清風街裏的人人事事,棣花街上卻能尋著根根蔓蔓,畫鬼容易畫人難,我不至於太沒本事,要寫老虎卻寫成了狗吧。再是,犯不犯忌諱呢?我是不懂政治的,但我怕政治。十幾年前我寫《商州初錄》,有人就大加討伐,說“調子灰暗,把農民的垢甲搓下來給農民看,甭說為人民寫作,為社會主義寫作,連‘進步作家’都不如!”雨果說:人有石頭,上帝有雲。而如今還有沒有這樣的人呢?我知道,在我的故鄉,有許多是做了的不一定說,說了的不一定做,但我是作家,作家是受苦與抨擊的先知,作家職業的性質決定了他與現實社會可能要發生磨擦,卻絕沒企圖和罪惡。我聽說過甚至還親眼目睹過一個鄉級幹部對著縣級領導,一個縣級幹部對著省級領導,述職的時候,他們要使盡成績,連虱子都長了雙眼皮;當他們申報款項,卻棲惶了還再棲惶,人在喝風屙屁,屁都沒個屁味。樹一塊碑子,並不是在修一座祠堂,中國從來都沒有像今天這樣渴望強大,人們從來沒有像今天需要活得儒雅,我以清風街的故事為碑了,行將過來的棣花街,故鄉啊,從此失去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