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洛叔叔在1980年上半年恢複了黨籍,上海出版係統要調他回去。從落實政策的角度講,調他回上海也是正常的,但他卻沒有立刻走,因為西北地區需要幹部。他繼續在青海和甘肅工作了三年多,直到1984年大百科出版社再次商調,才更換了工作地點。
在我的印象裏,羅洛叔叔調回上海後特別忙,但他仍然擠時間寫詩,他實在舍不得放下青年時代就拿起的詩筆:他在列車上寫,在汽車上、飛機上寫,在招待所微弱的燈光下寫,還在上下班的路上斟酌詩句。他寫了很多,也想了很多。他認為詩人應該真實地反映現實生活,不美化、也不醜化生活;他認為他的詩作應該保持“自我”,即自己的藝術個性,它是與大海息息相通的一滴水,通過這滴水反映出有典型意義的社會情緒,方能體現一首詩的社會價值。
1990年他調往上海作協工作。在社會上,人們可能視他為“官”,我卻沒有覺出羅洛叔叔在為人上有任何變化。他來北京開會或出差路過北京,總要抽時間來我家坐坐,依然像過去一樣和藹可親。我曾問他在作協做些什麼,他說他的責任就是為上海的作家服好務。我相信這是他的心裏話,也是他的真實作為。據說與他在作協共事的人認為,他是“特別好相處的領導,通達隨和寬厚,既堅持原則又尊重別人的意見,決不會為某個具體事情而情緒衝動簡單處置。”
萬沒想到羅洛叔叔會患上凶險的疾病,更沒想到這疾病沒有與他“和平共處”,而是很快奪走了他的生命。聽說他在病榻上還在感歎“責任沒有盡完”,還惦記著為那年的水災捐款。我心中不禁歎息:多好的人啊!對工作勤懇認真,忠於職守;在不同的領域,都能刻苦鑽研,做出成績。對人無不至誠相待,哪怕被汽車撞成骨折住院期間,還在教醫護人員學英語。對己則不斷地燃燒,哪怕工作再忙,也不甘心放下手中的筆。他集詩人、翻譯家、編輯出版家、生物學家於一身,是勤奮而少見的多麵手。他的一生是奉獻的一生,我想也許這就是生命的極致。
早年(1947年)羅洛叔叔寫過這樣的文字:“我們伸出我們的手,隻是給予,不斷地給予,捧著我們的心裏的陽光。即使這是沒有報償的給予,即使這是不給報償的給予。我們早知道,這世界是不會以愛還愛的。”羅洛叔叔已經實踐了自己當年誌在“給予”的諾言,而世界呢,難道世界果真不會以愛還愛嗎?
原載2009年8月22日
深深的懷念
——紀念郭小川九十誕辰
樊發稼
今年9月2日,是詩人郭小川誕辰九十周年紀念日。郭小川這個名字,在詩壇曾是一個巨大的存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像我這樣的郭小川詩歌的狂熱愛好者,所在多有,許多文學青年都深受他的影響。當時在廣大青年中產生如此巨大影響的詩人如郭小川者,不多。
郭小川出身於清貧的書香人家,從小深受家學熏陶,骨子裏有深厚的傳統文化道德基因。他又從小參加革命,成為了一名戰士,確立激進的革命理想,在長期不斷變化著的現實生活的教育、啟示下,鍛煉成為一名堅強的戰士、成熟的詩人。
“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白居易《與元九書》)。大概郭小川是深諳這一古訓的。作為一名紀律嚴明的戰士和忠誠的共產黨員,他自覺地、義無反顧地投入每個時期的革命洪流,努力跟上時代“前進步伐”,和主流意識形態緊緊保持一致。但他本質上又是一個善良的中國人,他滿身正氣,嫉惡如仇。麵對一些不理解的人和事,甚至自己對於革命事業的忠誠受到尖銳質疑時,他疑慮,他不解,他鬱悶,他困惑,他痛苦,乃至憤怒。作為一位敏銳的具有鮮明個性的詩人,他有自己對於生活、對於人生、對於世界的獨特思考,這樣的情感、思想必然會表露於他的詩作。這就產生了一種無法回避的“悖論”現象:他白天儼然是一名口誅筆伐的批判鬥士,夜晚在家中,麵對素潔的稿紙,提起筆,他又是一位人情味十足、悲天憫人、柔情的詩人。考查一下他的《深深的山穀》《白雪的讚歌》等愛情題材的讀來蕩氣回腸的動人詩篇,以及展開廣闊思想空間、對社會和人的生命作出深邃哲學思考的《望星空》,乃至題材特異卻又十分真實,充滿凜然正氣、又發人長思的《一個和八個》,是在什麼時候、何種情境下創作的,就令我們十分清楚又感慨萬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