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杜家認為此事也就是流年不利,不過破財免災而已,努力試圖以尋常心對待,是福不是禍,是禍畢竟躲不過,即便眼前山重水複,自有柳暗花明那天。
等到杜家不知消耗多少銀兩,杜老爺子釋放回家不久,某天朱管家擔憂地向杜老爺子再度稟報,由於他朱管家的成功掩護,還有主要一筆偷漏稅款沒被查獲,但是,縣衙又傳信來,過兩天還要前來複查,到時恐怕會形成更大麻煩。
作為管家,他負責任的建議之一是,杜家全體,幹脆投親靠友外出暫避,家中的事務由他出麵獨自抵擋一下。
反正,他不是主人,例如不是現今公司的法人代表,隻是打工的職業經理成員,縣衙未必能夠找上他個人什麼麻煩。
當然,話也要說回來,就是他朱某人遇上再大麻煩,想這些年杜家待自己不薄,無以為報,此次,正是為主人報效的難得機會。
一時,把杜家上下感動得,認為這麼些年確實沒有看走眼,朱管家就是赤膽忠心一個好樣的。
在杜家全體選擇夜半時分狼狽出逃那刻,杜老爺還拉住朱管家的手說,緣分啊,緣分。過去一度時間,特別是在自家女兒不幸病故以後,確實對朱管家有點誤解。現在看來,一切都是我們杜家的錯,所謂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等這個難關順利過去,杜、朱兩家什麼話都好說。
其實,杜家還在犯錯,整個事情更接近朱管家自始至終精心設計的局,當然,這事朱管家及其後代始終不予承認。
在杜家遠走浙東後,朱管家家中那位閉月羞花、沉魚落雁的養女,以親生女兒的名義嫁與當地知縣為妾。
婚姻一旦被賦予政治意義,自然會結出豐碩的經濟之果。從此,朱家的所向披靡和杜家的背運沒落,基本的邏輯起點找到了自身的必然歸宿。
不日,縣衙來老街公開宣布,由於杜家負罪潛逃去向不明,當地鹽業生產仍需大力發展,朱管家又是一個相當優秀的職業經理人才,縣衙官方判令,杜家留下的一攤子鹽業家當歸屬朱姓,特別強調,這是不得上訴的終審判決。
是不是屬於詩經中所謂“維鵲有巢,維鳩居之”的現實翻版不得而知,據說,當朝乾隆跟前的大學士紀曉嵐不知七拐八彎的從哪裏風聞此事,曾發出過類似“吾出錢購宅,汝何得鳩占鵲巢”式的疑問。
疑問歸疑問,既成事實,糾錯並非一件易事。
事情的再度轉折,大約一直等到道光年間。那年,杜家又從浙江岱山整體遷返老街,不僅返鄉,還隨身攜帶了一套“板曬”製鹽的新方法,此法製鹽,質量好、產量高,成本低,而且,杜家公開技術供人效仿,分文不取。
一時,製鹽新法風靡鄉裏,甚至連朱家也不得不改弦更張,尾隨其後。
技術優勢傍落的教訓既全麵又深刻,以至於朱阿毛那太爺眼看著家道中落,無力收拾,疾病纏身,臥床不起。
臨終,將朱阿毛爺爺及弟兄好幾個召喚至床前,自責之餘,再三囑咐要振興朱氏家業。
在相當長的一個曆史階段,朱家夙願未了。
依靠煮鹽振興家業的想法,就像漸行漸遠之海水,與人們願望之間的距離愈發遙遠難以企及。
或者由於朱、杜兩家曆史上的那些情仇恩怨,兩家表麵上不說,但像杜家主要占據靠鹹塘杜家木橋一帶的物業,而朱家始終堅持在一灶港方麵發展,多少表明,朱、杜兩家世代較勁的那根弦,沒有絲毫鬆懈。
不過,朱、杜兩家暗地裏的競爭格局,多少還是給人某種殊途同歸的感覺。
杜家在國內局勢動蕩的情況下,堅持將杜成章送去西南聯大就讀,後來還遠赴美國,進入著名的麻省讀博。
鹽業繁榮不再,朱家同樣堅持書本翻身的那點期待,以朱阿毛小小年紀,家裏就花大本錢,送他去市區教會學校,讓他從小就接受西學教育為例。
假如不是後來太多的變故,可能就是書中黃金屋、顏如玉之類典故的現實展現。
但是,無論朱家還是杜家,雖然想了法子,做了努力,仍然沒能形成如意算盤。
首先,眼看就要功成名就的杜成章杜先生,被孤獨寂寞的老母親一紙電報從美利堅合眾國召回。後來,好不容易出任老街居委會第一小組組長的人生最高行政職務,也隻是利用職務便利發展被褥租賃業務,成了生命六十年間屈指可數的商業成就。如果就此延續下去,杜成章肯定充滿無顏見列祖列宗的羞愧感覺。
朱家也未見好到哪兒去。朱阿毛算是朱氏家族近年來最為出色的人物,但是,1958年後,他就一直在老街俱樂部對麵的空地上靠變戲法之類的雕蟲小技,推銷不知產自何處,老鼠吃了影蹤頭全無,號稱朱氏品牌的劣質老鼠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