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一個劇種論(1 / 2)

1997年盛夏的上海,一次戲劇研討會上。一位學戲劇的大學生尖銳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京劇傳統戲能給大學生帶來什麼?在現存宣傳封建道德的劇目中,能讓我們當代大學生看到什麼?”他把雙手向前一攤——仿佛在等待,會場裏很安靜,沒人回答他。他似乎也就在“這一攤”中完成了他的論述——京劇中已經沒有值得現代大學生思考和學習的東西,因此也就是不再被需要的了。言下之意,京劇傳統可以一筆掃倒,即使是統統放進垃圾箱也在所不惜。

這種思潮並非偶然,我熟悉他求學的那個學院。兩三年前我應邀去那裏講過梅蘭芳文化現象,當時我就發覺聽講的同學如同“聽天書”。如果說梅蘭芳屬於遙遠的北方,那麼他們就熟悉南方的周信芳和蓋叫天麼?相反,我發現他們和他們的(部分)老師“言必稱希臘”,講話劇很在行,能夠講戲曲的師資很弱。況且,他們所處的大環境——上海,昔日京劇傳統的遺痕也遠比北方淡漠,學生心目中充滿的是一些空洞的東西方文化碰撞的理念,在藝術實踐的操作上也習慣“高空作業”。他們尤其藐視東方的傳統,也以在大庭廣眾之下口出狂言為自豪。

已經出現了這樣一種習俗:凡新就好。至於新的(觀念、思潮等等)後來對不對,以及能否推行開,反倒很少有人再去關心。在他發言時,我就思考少時我該如何發言。

這次研討會沒有邀請官員參加。舉辦者事先就在電話中再三囑咐:“請一定說點真格的,說點能夠代表北方學者的意見。”其實,我倒不在乎是否有官員在場,該怎麼講就怎麼講。我要思考的第一是京劇(一百多年發展的軌跡),二是我自己一貫的學術立場。第一點是主要的,後一點是真誠的。

後來,當主持者點名要我發言時,我就侃侃而款款地談了以下幾點意見:

一、素來宣稱戲曲有三百多個劇種,素來以此為驕傲。可文化部在近年一個公開的材料中說,戲曲已剩下二百多個劇種。這讓我們很吃驚:那一百個劇種什麼時候在怎樣情況下“流失”了?如果這種趨勢產生加速度,我們就會淪為民族文化的罪人。

二、剛才那位同學提出了一個很好的問題:人們為什麼習慣反複看老戲卻不太關注剛上演的新戲?戲曲當前的主要觀眾(應當)是誰?是那些原來就熟悉這個劇種的老觀眾,還是隻有一腦子新觀念(指極力要展開東西方文化碰撞)的年輕人?戲,究竟主要是演給那些花錢買票的普通人看的,還是演給包括筆者在內的專業工作者看的?

三、傳統京劇就內容講,一般不具備讓觀眾感到心靈震撼的力量;相反,思想上鳥七八糟的東西倒是不少。但這僅是一,京劇還有二:其形式的大千世界充滿東方智慧的魅力,它和東方文化的核心直接掛鉤。這一點,越是古老的劇種,其蘊涵的豐富就遠勝新興的劇種。這個問題上,我們不能采取“虛無主義”。

四、這似乎就是京劇的現狀,就是現階段京劇的長和短。京劇觀眾的文化思想水準一般不高,但是他們對京劇形式的把握和玩味卻十分“頑固”。如果說,戲迷在昔日國破家亡時還沉湎在京劇形式的“滋滋味味”裏,還會再生出一批遺老遺少;那麼,在今天這個全民族奔赴現代化的大環境、大氣候中,一往無前的弄潮勇士也需要階段性地做一些停頓和消閑,以求使下一次飛躍更有成效。品味京劇,或許就應該認作是上述有成效的停頓、消閑的方式之一。

五、我認為,現階段的京劇應該實行漸變,而不是突交。京劇的觀眾應該以那些熟悉屏種特色的中老年人為主,以自願花錢買票的人為主。大學生當然了不起,可大學生涯在其人生途程中,隻是很不成熟和遠未定型的一個驛站。等到他們向前再走出一些路途回望當初,就會感慨於當時的淺薄和幼稚了。

新民晚報報道了這一“爭論”,並兩次在我的名字前邊冠以“北京學者”。的確,我到上海,就是帶著一種北方的理念南下的。

從京劇的本體而言,北方的傳統是一個不能忽視的因素。昔日京劇有一個“京津滬”的格局,不懂得和不承認這個格局,也就無從正確地把握和欣賞京劇。時至今日,這個格局還是需要尊重的。即使從弘揚海派(南派)京劇的局部目的來說,不理解京派(北派)也就無從認識和把握自身。

北方觀眾觀賞京劇,習慣不說去看某戲(劇目),而隻說去看某演員(梅蘭芳或馬連良)。這顯然是有道理的,因為梅蘭芳、馬連良這樣的大演員足以代表整個劇種,“他”(從角色到演員)在其中的表演,可以讓觀眾左右上下縱橫捭闔,可以擴充並凝煉劇種本身的全部內涵。表演上北方觀眾習慣首先看形式,然後透過形式看內容。他們是看固有形式是否因新的演員和新的演出又“增加”了新東西,這“增加”就包含了內容的作用。“增加”同樣需要漸變,要不動聲色,要一點一滴。不要全部翻新,尤其不要像川劇演員那樣突然“變臉”出戲裏就連“變”幾次,“變”一次隨之也“扔”一次。